这年头,投军不算一条非常差的路,可也不算什么好路。
尤其身在沿海,海匪倭寇等不时来犯。
底层小兵都将脑袋拴在裤腰带上,每时每刻面临生死危机。
周家那孩子,似乎也就比凝云大上一岁。
林陵经过这些天的相处,一改对许空山的坏印象,有心为他多指条路:
“投军,可得白银五两。狗娃子,也就是周坎,家中父母身体都不好,他爹前些时候去挖河道犯了旧疾。
种的粮食都泡了水,全卖了都拿不出人头税的税银。
他,只得和赵洌徐夏一块投了军。官学考核严苛,你奋力一搏无愧于心就成,没必要太过执着执拗。”
许空山了然,这是担心他没考进官学,一气之下又跟从前那样跪爷爷喊奶奶的。
他用力推着木犁,在田里犁出一条深深的沟壑。
林陵瞅着,心想就凭许空山这身板和力气,不去投军,都有些可惜了。
再添一点点运气,建功立业,庇佑全家不是梦啊。
他擦了把汗,刚要到田埂上坐会儿休息休息,就听许空山问:
“今年粮价怎么样?”
林秀才利用休息时间和许老三闲聊了一会儿,下了地招呼林陵回家念书,顺嘴说道:
“今年不止我们村,郡城好些地方都没来得及抢收,粮食大多泡了水。
没泡水的粮食,价钱差不多翻了半倍,一石米都得三百二十文往上——往年顶多卖到二百八十文一石。
但泡了水的粮食就挺惨,晒干后也只能卖到二百文不到,唉,这价钱,还不如自个儿留着吃呢。”
许空山停了动作,惊讶地看向林秀才。
他在村里,也和另外两个秀才接触过,那两个秀才,可不像林秀才一样,会关注民生。
林秀才长叹一声,自顾自干起活:
“你三叔刚刚说明天到镇上卖粮食……说实话,我不觉得他卖得出多少,除非卖的比其他人便宜。”
许空山想了想:“先生,那些泡了水的粮食,不能拿来酿酒或做其他的?”
林秀才知道许空山从前是个什么德性。
他问起粮食都算稀罕事,别的不懂也算正常。
“能啊,但本朝榷酒,普通百姓至多酿些醪糟,不可自酿酒。
再说了,酒价贵,又是卖给有钱人的,谁敢拿泡过水的粮食去酿?就算敢,酿酒酿醋又能用去多少粮食?”
许空山不说话了,默默干活。
直到林陵再度跑来喊回家吃饭,许空山拽上木犁,跟在林秀才身后,又忍不住问:
“前几日,我记得村里有粮商来收粮食……”
林秀才累得很,还得回去给他们上课,看在许空山干了活的份上,耐下性子解释:
“粮商,包括镇上那位童掌柜,只收没泡过水的粮食,唔……我是按一石三百文卖的。”
他沉默了会儿,又说道:“其实再等上十天半个月左右,就会有粮商来收水泡粮。知道为什么得等上一段时间吗?”
许空山疑惑地‘嗯’了声。
林秀才含笑跟路过田里的村人打声招呼,语气平静得有些诡异:
“那个时候,官府就要开始收税。水浸粮一直卖不出去,就交不上税,百姓焦急之下,不得不再度压低粮价,以更低廉的价钱卖给粮商。
知道这些粮食日后会卖给谁吗?”
许空山沉默。
不用想也知,这些水浸粮会被抬高价钱,卖给吃不上饭的贫困百姓。
林秀才走在前面,没有回头:“粮商一边拼命压低粮价收粮,再抬高价钱卖出,一来一回赚的不少。
伤的,唯有我等普通百姓。”
因此,村里好些人家,卖了上好的粮食后,宁愿自个儿吃水浸粮,也不愿卖出去。
两人一路走回林家。
被挽留在林家蹭了顿饭后,许空山喊上许望野和林陵,三人走在山北村大街小巷散步消食。
林陵和许望野路上都不忘温习昨日学的内容。
下午还得上课,学新的知识,得抓紧时间。
逛到村口大树底下,许空山脚步一顿,见树底下人头攒攒的,不由得踱步前去凑热闹。
许望野担心他闹事,和林陵一块儿挤进人堆。
人群中央,霍星蓝含笑说道:“前些日子村里下大雨受灾,不少人家的粮食都泡了水。
大家也都问过来村里的粮商,他们都不收泡了水的粮食。都是同村,我见大家日日耷拉着脸,我这心里啊,可难受了。
这不,我昨儿个去了趟镇上,想方设法联系了一位粮商,他过几天会到村里来一趟,专收水浸粮。”
有人大着嗓门:“小霍,你问过那粮商价钱吗?”
许空山听着嗓音有点眼熟,扭头一看,是他三叔许季。
许老三挖河道回来,没赶上抢收,家里近半粮食都泡了水,愁得很。
一听霍星蓝这么说,当即喊了出声。
霍星蓝见问话的是许老三,眼里复杂一闪而过。
没听到她回应,大树底下的众人都忍不住附和:“是啊,今年这情况可不怎么好,我就担心水浸粮卖了也亏。”
“收粮卖粮,总得说个价钱,不可能你说上一句,大家伙都亏本卖了。”
霍星蓝听得脑袋疼,摆摆手示意大家安静:
“各位叔叔伯伯婶婶大娘,都安静一下,听我说好不好?”
等嘈杂声慢慢停下,霍星蓝才继续说道:
“不是我不说粮价,只是吧,大家也知道,水浸粮不好卖,那位粮商又是个大人物,不缺我们村这点粮食。
得亏他欠我一个人情,我磨破了嘴皮子求他,他才应下来村里收粮的事,就是这价钱……”
她视线扫过在场的村人,缓缓吐出一个价钱:
“一石,一百六十文。”
众人顿时哗然。
许空山同样拧起眉头,他刚可听林秀才说,水浸粮按一石二百文左右收的。
林秀才不可能说谎骗他。
再听周围人的不满议论声,许空山心里犯起了嘀咕。
他瞅着霍星蓝,这位女主,到底要干什么?
霍星蓝并不意外村里人的反应,面露为难地道:
“并非我故意压低粮价……那位粮商他说,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会多晚上几日,赶在交税前一天再派人收粮。
到那时,粮价压到一百六,一百四,甚至一百文一石,都说不准。”
大树底下,陷入死一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