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家老宅那场无声的权力更迭之后,谢父远走海外,留下了一个近乎真空的谢氏。
对于那座冰冷宅邸里的其他物品,谢辞从未有过半分留恋,任凭专业的团队去处理、清点、封存。
唯独有几样属于他母亲苏晚的旧物,是他多年来一直试图取回,却始终被谢父以各种理由搪塞或藏匿的。
如今,尘埃落定,障碍尽除。
谢辞甚至没有亲自出面,只是授意律师团队,以合法合规且不留任何后患的方式,将那些被扣留多年的遗物,尽数取了回来。
东西不多,被谨慎地封装在两个不起眼的扁平木匣和一个丝绒首饰盒里,送到了他们临江的家中。
那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露台染成温暖的金红色。
谢辞没有立刻打开这些尘封的过往,而是让它们静静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直到林砚从基金会回来。
“取回来了。”
谢辞指了指那几个盒子,语气平淡,听不出太多情绪,但林砚能感觉到他周身那份不易察觉的紧绷。
林砚放下公文包,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我陪你。”
谢辞看了他一眼,反手握住,力道有些重。然后,他伸出手,先打开了那个略显陈旧、边角有些磨损的扁平木匣。
里面静静躺着一本装帧素雅的诗集。封面是淡青色的布纹纸,上面用烫银的斜体字印着书名——《新月集·飞鸟集》,泰戈尔着。
书脊已经有些松散,书页泛着温和的旧黄色,边角因为反复翻阅而微微卷曲,散发出淡淡的、属于旧书和岁月的气息。
谢辞拿起诗集,动作轻柔得如同对待易碎的蝴蝶翅膀。
他翻开扉页,一行清秀娟丽、略带旧式书写风格的钢笔字映入眼帘:
“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
那是母亲苏晚的字迹。
墨水是那种老式的蓝黑墨水,颜色已经有些黯淡,但笔画的清雅与力道依旧清晰可辨。
这句摘自泰戈尔《飞鸟集》的诗句,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是她短暂一生无声的注脚,蕴含着深沉的苦难与倔强的温柔。
谢辞的指尖久久地停留在那行字上,指腹能感受到纸张细微的纹理和墨水微微凹陷的痕迹。他没有说话,只是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林砚靠在他身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僵硬和呼吸的轻微变化。
接着,谢辞打开了那个丝绒首饰盒。里面并没有想象中价值连城的珠宝,只有寥寥几件:
一枚造型简洁的珍珠胸针,珍珠不大,光泽温润;一对小巧的翡翠耳钉,种水普通,但雕工细致;
还有一条细细的、坠着一颗小小钻石的K金项链,款式极为朴素。此外,还有一枚褪色的银质顶针,和一把用旧了、柄上缠着丝线的牛角梳。
这些,就是苏晚嫁入谢家后,所拥有的、仅存的、属于她个人的、带有装饰和情感价值的物品。
它们朴素、低调,甚至有些寒酸,与谢家曾经的奢华格格不入,却仿佛是她被禁锢在那座华丽牢笼中,依然努力保持着的、一丝对美好和自我的微弱坚持。
最后那个扁木匣里,是一些零散的旧物:几张她少女时期与友人在梨花树下的黑白照片,笑容灿烂无忧;几封她与昔日同窗泛黄的信笺,字里行间谈论着诗歌、理想和远方的风景;
还有一本薄薄的、她自己手抄的诗词集,娟秀的字迹抄录着李清照、纳兰性德等人的词句,间或有她自己的点滴感想,笔迹时而轻快,时而凝重。
空气仿佛凝固了。夕阳的光线在室内慢慢移动,将两人的身影拉长。
这些物件,无声地诉说着一个美好的灵魂如何被消耗、被压抑的过往。
它们承载的,不仅仅是母亲的遗泽,更是谢辞内心深处关于家庭、关于温暖、关于失去的最初也是最深的创伤记忆。
林砚静静地陪着谢辞,没有打扰他沉浸在回忆与情绪中。
直到夕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室内被暮色笼罩,谢辞才缓缓抬起头,眼中那些翻涌的复杂情绪逐渐沉淀,化为一片深沉的平静。
他看向林砚,开口,声音有些低哑,却异常清晰:
“这些首饰,拍卖了吧。所得款项,全部注入‘盛夏基金会’。”
林砚微微一愣,随即明白了他的用意。
谢辞的目光落在那本诗集上,指尖轻轻拂过扉页上的诗句:
“她的一生,承受了太多本不该有的‘痛’。这些首饰,或许曾是她试图保留的一点微光,但终究也被困在了那段灰暗里。”
他顿了顿,看向林砚,眼神坚定,“现在,让它们换一种方式存在吧。用它们换来的价值,去帮助那些同样被‘痛’所困的人,让那些痛苦,最终能转化为‘歌’。”
这不是简单的处理遗物,这是一场郑重的心灵仪式,一次主动的、充满力量的和解与救赎。
谢辞选择不再让这些物品作为悲伤的纪念品被锁在暗处,而是赋予它们全新的、积极的意义——将母亲曾经承受的苦难,转化为照亮他人困境的灯火。
这是他对母亲最好的纪念,也是他与自己过去、与那段冰冷家族历史最彻底的告别。
林砚心中充满了感动与敬意。他用力点了点头:
“好。我会联系最可靠的拍卖行,确保款项透明,全部用于基金会最需要的项目。”
谢辞又将那本《新月集·飞鸟集》轻轻拿起,递到林砚面前:“这本诗集,你收着吧。”
林砚接过,感受到书页传递来的、跨越时空的温柔与重量。
“她喜欢诗,喜欢里面纯粹的美好。”谢辞低声道,“放在你那里,比锁在任何保险柜里都更合适。”
砚明白,这是谢辞将他视为最亲密家人、最理解这份情感之人的证明。他将诗集捧在胸前,郑重承诺:“我会好好保管它。”
至于那些照片、信笺和手抄本,谢辞仔细地重新放回木匣,亲自锁进了书房那个只有他和林砚能打开的保险柜里。
那是属于母亲更私密的回忆,他将它们妥善珍藏,作为自己内心的一个柔软角落,但不再让它们成为困扰前行的负担。
几天后,一场小型但规格极高的慈善拍卖会上,苏晚女士的几件遗物首饰被郑重推出。
拍卖师简短而充满敬意地介绍了物品来源和此次拍卖的特殊意义——所得将全部捐赠给专注于心理健康领域的“盛夏基金会”。
或许是物品背后承载的故事打动了人心,或许是“盛夏基金会”日益提升的声誉加持,那几件并不算特别名贵的首饰,竟拍出了远超预期的价格。
当最终款项以匿名形式(应谢辞要求)全额注入“盛夏基金会”账户时,林砚将电子回单拿给谢辞看。
谢辞看着屏幕上的数字,沉默良久,然后轻轻拥住了林砚。
“谢谢。”他在他耳边低声说。
他知道,没有林砚的支持与理解,他或许无法如此平静而果断地完成这一切。
是林砚的存在,给了他直面过去、转化痛苦的勇气和力量。
而那本被林砚珍而重之带回家的诗集,被他安置在了书房属于他那半边、阳光最充足、最温暖的书架格层上。
旁边摆放着他常看的经济学着作和“启夏资本”的项目文件,这本诗集安静地立于其中,毫不突兀,反而像一缕清风,为这个理性空间注入了一丝感性的温度。
林砚常常在工作间隙,或者夜深人静时,取下这本诗集翻阅。
他不一定每次都细读,有时只是感受那泛黄纸张的触感,看着那些清秀的眉批和偶尔出现的、苏晚女士感性的简短标注。
那句扉页上的“世界以痛吻我,要我报之以歌”,更是深深印刻在了他的心里。
后来,在一次“盛夏基金会”的公益宣传片策划会上,团队正在为寻找一句既能体现基金会核心理念、又富有感染力的宣传语而苦恼。
林砚看着白板上那些或直白或华丽的备选语句,脑海中忽然浮现出诗集扉页上那行清秀的字迹。
他沉吟片刻,缓缓开口:
“或许,我们可以用这一句——‘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他将这句诗的出处和背后的故事(隐去了具体人物)简要地告诉了团队成员。这句源自伟大诗人、又承载着具体而动人生命故事的诗句,瞬间击中了所有人的心。
它既坦然承认了生命中不可避免的伤痛,又昂扬地宣示了面对伤痛时,选择以积极、以善念、以创造来回应的不屈姿态,与“盛夏基金会”致力于疗愈创伤、传播希望的理念完美契合。
最终,这句“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被选定为“盛夏基金会”的核心宣传语之一,印在了基金会的宣传册、网站首页和许多公益广告中。
它激励着无数受助者,也感动着无数捐助者。
谢辞第一次在街头看到印有这句诗的基金会海报时,脚步微微一顿。
他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看着那句熟悉的、来自母亲笔迹的诗句,被赋予了如此广阔而温暖的新生,心中最后一点关于过去的滞涩与阴霾,仿佛也在那明媚的公益海报光芒下,彻底烟消云散。
母亲的“痛”,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化为了抚慰他人、回馈世界的“歌”。
而这一切的转圜,起点是那本被林砚小心珍藏、时常翻阅的诗集,终点是他们共同构筑的、充满光明的未来。
回到家中,谢辞走进书房,看到林砚正坐在窗边的躺椅上,就着温暖的台灯光线,轻轻翻动着那本诗集。
柔和的光线勾勒着他沉静的侧脸和专注的神情。
谢辞没有出声打扰,只是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完整的平静与感恩。
过去已成诗篇,被温柔安放;未来如歌而行,由他们共同谱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