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极殿的宫宴,向来是京都权力与繁华最盛大的展台。
今夜更是如此。
殿内穹顶极高,悬挂的琉璃灯盏并非寻常宫灯,而是由整块整块西域贡入的彩色琉璃镂空雕琢而成,内里嵌着南海进贡的硕大夜明珠。
烛火在琉璃的折射下,流淌出梦幻般的光晕,赤红、靛蓝、翠绿、金橙……斑斓流转,将整个大殿映照得如同光怪陆离的仙境。
空气里浮动着名贵沉水香清冽悠远的芬芳,混杂着珍馐美馔的诱人气息,丝竹管弦之声靡靡入耳,舞姬广袖翻飞,身姿曼妙如云端仙娥。
然而,这极致的奢华之下,却暗涌着令人窒息的紧绷。
丝竹声越是婉转,沉水香越是清冽,那无形无质却无处不在的暗流就越是汹涌。
权贵们举杯寒暄,笑意晏晏,眼底深处却藏着冰冷的算计与审视。
每一道投向御座下首那两位的目光,都带着隐晦的掂量——摄政王萧隐,与他身侧那位来自漠北、身份微妙却深得他庇护的沈璃。
沈璃端坐席间,一身绯色宫装衬得她肌肤胜雪,容色清冷。
她仿佛对周遭的暗流毫无所觉,只垂眸看着面前鎏金酒樽中琥珀色的液体,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杯沿繁复的花纹。
那金樽在头顶琉璃灯光的映照下,流光潋滟,折射出细碎跳跃的光斑,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明灭不定。
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看似平静的指尖下,正微微按压着藏在袖袋深处、昨夜萧隐亲手交给她的那枚冰凉坚硬的锁魂钉。
钉子隔着衣料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温热脉动,如同沉睡的活物,无声地提醒着潜伏的危机。
就在这表面歌舞升平、内里暗潮汹涌的当口,虞槿动了。
这位宰相千金,今夜盛装华服,云鬓高耸,步摇垂珠,行动间环佩叮当,端的是艳光四射。
她莲步轻移,纤纤素手执着那柄嵌满宝石的赤金酒壶,身姿袅娜地穿过舞姬的旋舞,径直走向御座方向,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温婉笑容,目光却若有似无地扫过沈璃。
“陛下,”虞槿的声音清甜悦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与仰慕。
“此乃家父珍藏二十年的血珀佳酿,性温补气,最是难得。臣女斗胆,为陛下与摄政王满上此杯,愿我朝国祚绵长,君臣同心。”
她姿态优雅地行至御前,微微倾身,皓腕轻抬,壶嘴对准了司马徽面前的九龙金樽。
就在酒液即将倾注而出的瞬间,她曳地的华丽裙摆仿佛被无形的风撩起,“不慎”勾缠住了御案旁一只沉重的鎏金狻猊兽足!
“哎呀!”
一声短促而充满惊慌的娇呼骤然响起,瞬间压过了丝竹之声。
虞槿的身体猛地向前踉跄,手中那盛满血珀酒液的沉重金壶,竟脱手飞出!
并非直坠地面,而是带着一股诡异的、刁钻的力道,凌空划出一道刺目的猩红弧线,壶口对准的,正是沈璃的面门!
壶中美酒泼洒而出,在琉璃灯盏流泻的光华下,那液体呈现出一种妖异粘稠的血红琥珀色泽,裹挟着凌厉的风声,劈头盖脸地浇下!
浓烈的酒香在空气中轰然炸开,但其中却夹杂着一丝极其细微、几乎被完全掩盖的苦杏仁气息,冰冷刺骨,直钻鼻腔。
死亡的气息,扑面而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沈璃瞳孔骤缩,全身的肌肉在千钧一发之际绷紧如铁。
她能清晰地看到每一滴飞溅的酒液,在空中拉长的轨迹,感受到那混合着甜腻酒香与致命苦杏仁气的死亡之风拂过面颊的微凉。
藏在袖中的手下意识就要探向那枚锁魂钉,身体本能地就要向后疾退——
然而,一道玄色飓风比她更快!
“妹妹当心!”
低沉而充满爆发力的喝声如同惊雷在耳畔炸响。
沈璃只觉得眼前一暗,一股熟悉的、带着凛冽松柏气息的男性体魄已如铜墙铁壁般瞬间笼罩了她。
玄色蟒袍的宽大袖摆挟裹着疾风卷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她整个人猛地裹入一个坚实滚烫的怀抱!
萧隐的动作快如鬼魅,用身体在她与那泼天毒酒之间,筑起了一道血肉的屏障。
噗嗤——!
刺耳的声音响起。
大半壶猩红的毒酒,尽数泼洒在萧隐抬起格挡的左臂蟒袍衣袖之上!
那华贵的、象征着无上权势的玄色锦缎,在与酒液接触的刹那,竟如同被投入滚油中的薄冰!
刺耳的腐蚀声密集爆响,青白色的烟雾“嗤啦”一声猛烈腾起,带着一股皮肉焦灼的恶臭,瞬间弥漫开来。
坚韧的锦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被蚀穿、碳化、消融,露出底下同样被迅速侵蚀的皮肉!
烟雾稍散,触目惊心!
衣袖已被蚀穿一个巴掌大的孔洞,边缘焦黑卷曲。
孔洞之下,臂骨森然可见!
皮肉翻卷焦黑,甚至能听到细微的、令人牙酸的“滋滋”声,仿佛那可怕的毒液仍在贪婪地啃噬着血肉。
鲜血混着黑色的毒液,沿着他肌肉虬结的小臂蜿蜒淌下,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面上,绽开一朵朵妖异的黑红之花。
“啊——!”
“毒!是毒酒!”
殿内瞬间死寂,旋即爆发出惊恐欲绝的尖叫抽气声。
舞乐骤停,丝竹喑哑,舞姬们花容失色,尖叫着四散退避。
满殿权贵惊得从席上弹起,杯盘倾倒,佳肴美酒洒了一地,一片狼藉。
伪帝司马徽猛地从御座上站起,脸色铁青,眼中却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光芒。
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萧隐的神经末梢,沿着手臂直冲大脑。
他宽阔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额角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但环抱着沈璃的手臂却如同铁铸,纹丝未动。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翻涌着骇人的风暴,死死盯住前方故作惊慌失措、掩口后退的虞槿。
沈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沉入万丈冰窟。
恐惧与一种陌生的、尖锐的痛楚瞬间攫住了她,压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
刺啦——!
一声裂帛脆响,在死寂的大殿中格外清晰。
她毫不犹豫地反手抓住自己华丽的绯色宫装裙裾,狠狠一扯!
坚韧的丝绸应声撕裂,一大片绯红的布料被她生生撕下。
动作迅捷如电,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绝。
她一把抓住萧隐受伤的左臂上臂,避开那可怕的伤口,用力抬高,防止毒血回流心脉。
另一只手则将撕下的裙裾布料紧紧、用力地缠绕在他小臂伤口的上方,死死勒紧,进行着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压迫止血!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他手臂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伤。
粗糙的疤痕烙印在紧绷的肌肉上,无声诉说着过往的刀光剑影。
其中一道斜斜贯穿小臂的陈旧箭疤,尤为狰狞醒目,此刻在毒液腐蚀的血肉映衬下,更显惨烈。
这道疤……她的指尖在那熟悉的凸起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一股源自记忆深处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十年前漠北那场遮天蔽日的沙暴,被饥饿驱使的狼群,还有那个如天神般降临、用血肉之躯将她护在身后,以手臂硬生生挡住饿狼致命撕咬的身影……
时光的碎片裹挟着黄沙与血腥气,猛烈地冲击着她的脑海。
就在这时,一只滚烫、染着黑红毒血的大手猛地攥住了她缠绕布带的手腕!
力道极大,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不容她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