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未看她,目光同样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
“本王只是陈述事实。”
他的声音低沉,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司马徽刚愎自用,却又多疑懦弱。给他绝对的威胁,他会狗急跳墙;但若给他一丝看似可行的退路,他反而会犹豫不决,给自己寻找妥协的借口。你这手米价攻心,敲打的是他的钱袋子,更是他的胆气。”
沈璃微微侧首,看向他。
月光下,他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掩去了眸中可能泄露的情绪。
“如此说来,我倒是要感谢王爷,为我查漏补缺,顺势而为了?”
“互利互惠而已。”萧隐终于转眸,对上她的视线。
他的目光深邃,仿佛能洞察人心,“你要的是漕运掌控权,打通商路,积累足以撼动旧秩序的资本。而我要的……”
他顿了顿,声音更沉了几分,“是这腐朽王朝的根基,彻底动摇。司马徽坐拥江南财赋,方能苟延残喘。断其财路,便是拆其梁柱。”
两人的目光在空气中交汇,没有旖旎,只有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彼此心知肚明的冷静审视与默契。
他们是盟友,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清晰分明,却又在一次次交锋与合作中,纠缠得越来越深。
“朱世昌的罪证,盐晶蚁群显露得恰到好处。”沈璃忽然提及白日之事,“王爷手下,能人异士不少。”
“不及沈东家运筹帷幄,以粮票为刃,直刺伪帝心腹。”
萧隐语气平淡,听不出是赞许还是陈述,“那粮票上的红叉,是用了特殊的矿物颜料吧?遇特定熏香,方能显现。”
沈璃不置可否,唇角微扬:“一点小把戏,难入王爷法眼。不过,漠北春耕图……王爷倒是准备充分,看来对说服司马徽,势在必得。”
“漠北苦寒,若得粮草自给,兵甲足备,便是进可攻、退可守的龙兴之地。”
萧隐的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无边的黑暗,仿佛能穿透这夜色,看到那片辽阔而充满潜力的土地,“这,不也是你选择与本王合作的原因之一吗?你看重的,不仅仅是本王这‘前朝余孽’的身份,更是漠北未来的可能性。”
沈璃沉默了片刻。
确实,她选择萧隐,是一场豪赌。
赌他的能力,赌他的野心,更赌他所能代表的、不同于当前僵死格局的新生力量。
她需要借助他的势来推行自己的商业版图和新政,而他需要她的财力和超出常规的手段来打破旧有的枷锁。
“司马徽不会轻易就范。”
沈璃转移了话题,回到现实的博弈,“即便他暂时被漠北的‘活路’所惑,漕运利益牵扯众多,那些依附于他的世家、官僚,绝不会坐视利益被夺。”
“所以,需要再加一把火。”萧隐转过身,正面看着她,眼神锐利起来,“明日米市,你准备如何?”
“自然是让这把火,烧得更旺些。”沈璃眼中闪过一抹算计的光芒,“不仅要让司马徽看到民怨,更要让他看到……‘民意’。”
高台撒票,袖纳乾坤
翌日,姑苏城最大的米市广场。
人潮比昨日更加汹涌,恐慌经过一夜的发酵,已然演变成一种躁动不安的情绪。
骂声、哭声、推搡声不绝于耳,维持秩序的衙役们满头大汗,组成的防线岌岌可危。
就在这混乱达到顶点之时,一阵清越的钟声自广场中央临时搭建起的一座高台上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沈璃身着素雅却不失华贵的衣裙,外罩一件绣有金凰暗纹的纱罗披风,迎风而立。
晨光勾勒出她清丽而坚毅的侧影,她手中捧着一只硕大的紫檀木匣。
广场上瞬间安静了不少,无数道目光,或疑惑、或愤怒、或期盼,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诸位姑苏父老!”沈璃的声音通过简单的扩音装置,清晰地传遍广场,“近日米价波动,大家忧心生计,沈璃深知!”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下方一张张焦虑的面孔,继续道:“然,漕运梗阻,乃奸佞作祟,垄断粮源,意图囤积居奇,祸乱市场!我金凰商号,虽为商贾,亦知‘民为邦本’!今日,于此立誓,绝不与奸佞同流,哄抬米价,盘剥百姓!”
说罢,她猛地打开手中木匣。匣中,是满满当当、金光闪烁的金凰粮票。
“此乃我金凰商号特发之平价粮票!持此票者,可于金凰名下所有米行,按往日平价购米!每人限购,以杜囤积!”她抓起一把粮票,朗声道,“今日,我便将这平价之诺,撒于诸位!金凰商号,与姑苏百姓,共度时艰!”
话音未落,她素手一扬,万千金票如同金色的雪花,又似翩跹的凤羽,自高台之上纷纷扬扬地洒落!
人群中先是死寂,随即爆发出震天的欢呼!
“金凰东家仁义!”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谢沈娘子!”
人们争相伸手去接那飘落的粮票,仿佛接住的是救命稻草。
混乱的场面瞬间被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所取代。
就在这票雨纷飞,人心激荡的时刻,一个被母亲抱在怀里的孩童,忽然举起手中刚刚用粮票换到的一小袋新米,雀跃地喊道:“娘!米!香香的白米!”
那米袋并非寻常麻袋,而是用细密的棉布制成,袋身上,赫然绣着一幅精致的“运河归流图”。
图中水道纵横,帆影点点,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九道巨大的闸门,此刻在绣娘巧手下,竟是全部开启的状态。
而那道道水纹,在光线的折射下,隐隐约约组成了八个龙飞凤舞、气势磅礴的狂草大字:
“以商止戈,袖纳乾坤!”
高台之下,人群外围,萧隐不知何时悄然现身。
他依旧是一身玄衣,立于阴影之中,仿佛与周遭的狂热格格不入。
他的目光越过纷扰的人群,精准地落在高台上那个撒尽粮票、衣袂飘飘的女子身上。
风卷着几张散落的金票,掠过他的身侧。
他微微抬手,修长的指尖染着塞外风霜的痕迹,轻轻点向远处孩童手中米袋绣图上,那闸门处一个微小的徽记——那是一个融合了凰鸟与水纹的独特标记,代表着金凰商号对漕运关隘的掌控。
“以商止戈,袖纳乾坤……”他低声重复着这八个字,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极复杂的赞赏与悸动。
这女子,竟将一场赤裸裸的商业争夺与政治博弈,提升到了如此格局。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沈璃身上,看着她镇定自若地接受着万民感戴,看着她看似纤细的身躯里蕴藏着足以搅动风云的力量。
他轻声低语,声音微不可闻,仿佛只是唇角的微动:
“这袖中江山……”
话音未落,他的视线骤然一凝,落在了那孩童因为兴奋而挥舞的米袋上。
袋底靠近边缘处,一抹极其淡、几乎与布料原色融为一体的暗纹,在他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那分明是曾提及的、关系重大的“盐湖水道藏兵图”!
而此刻,那幅本应清晰的地图,竟如同被水浸过的墨迹,正在阳光的照射下,缓缓地、不可逆转地消融、褪色,最终化为一片模糊的痕迹,仿佛从未存在过……
萧隐的瞳孔微微收缩。
沈璃,你究竟还藏了多少后手?
这看似尘埃落定的米市风波之下,又隐藏着怎样更深远的谋划?
这袖中所纳的,又何止是商业江山?
风,依旧卷着金色的粮票,在姑苏城上空飞舞,带着新米的清香,也带着权谋的硝烟,预示着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