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无锡老城的青石板路被渐起的雾气濡湿,透着森冷的凉意。九香楼门口的走马灯还在旋转,朱红大门旁,包芙兰踮着脚探头探脑,脸上满是急切。看到沙壳子带着赖虎、小刁摇摇晃晃地回来,她立刻扭着腰迎上去,声音甜得发腻:“吴警长,怎么样了?没把那老东西抓起来赶走呀?”
沙壳子抬手抹了把嘴角的酒渍,得意地嗤笑一声:“抓他干什么?费劲还落人口实。”他拍了拍腰间的驳壳枪,眼神阴鸷,“让他自己吓破胆逃走,到时候这药铺就是咱们的了,还不用担半点杀人的罪名,多划算。”
“还是吴警长英明!算盘打得比谁都精!”包芙兰连忙拍着马屁,伸手搀扶住沙壳子的胳膊,“快进去吧,姑娘们都等急了,温好的酒也快凉了,可别辜负了这良宵。”
两人说说笑笑地钻进九香楼,丝竹声和哄笑声再次飘了出来,丝毫没注意到墙角阴影里的阿二。阿二攥着衣角,看着他们进去的背影,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等屋里的喧闹声重新响起,他立刻站起身,猫着腰快步跑到柴记药铺门口,轻轻推开那扇被踹得摇摇欲坠的木门。
“柴老板!柴老板!”阿二压低声音呼唤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快步走到药铺深处。只见柴济民蜷缩在柜台旁,脸色苍白如纸,嘴角挂着暗红的血痕,额角还有一块淤青,气息微弱得像是随时会断。阿二心里一紧,连忙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扶起他:“柴老板,您撑住点!”
柴济民靠在冰冷的柜台上,喉咙里发出沙哑的呻吟,缓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眼神涣散:“阿二……我明白了……他们是想霸占我的房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老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滑落,“这药铺,是我祖上传下来的,是我养家糊口的根本啊……我守了几十年,从没敢有半点懈怠……”
“柴老板,你别难过!”阿二扶着他的胳膊,眼眶也红了,语气里满是愤怒,“我都在墙角听到了,那个老鸨婆和沙壳子早就串通好了!他们就是惦记着您的药铺,故意找碴子!这些畜牲,太欺负人了!”
“暗无天日啊……”柴济民捶了捶胸口,咳出一口带着血丝的唾沫,“我在这无锡城里开了几十年药铺,治病救人,分文不取的事做了多少,从没做过半点亏心事,可他们怎么就能这么狠心……”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二用力扶着柴济民,语气坚定,“这些汉奸恶狗迟早会遭报应的!您不能在这里等死,得赶紧走!再晚了,他们要是回来,您就危险了!”
柴济民看着阿二真诚的眼神,浑浊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一丝光亮,他缓缓点了点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你说得对……如若我不走,必然会被他们整死。快,快帮我把这些药收拾起来!”他挣扎着指向柜台,“尤其是给游击队准备的那些云南白药和三七粉,绝不能落在他们手里!那是国胜他们的救命药!”
“好!”阿二立刻应声,转身就去收拾。他从墙角拖出一个旧布褡裢,把柜台上的云南白药、三七粉,还有几包消炎止痛的草药一股脑地往里装,动作又快又稳。“柴老板,我先送你回家。明天一早,我找阿福一起,弄辆大车帮你搬东西,咱们走得远远的,让沙壳子找不到!”
柴济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算了,那药铺我也不想回去看了。”一想到自己精心打理的药铺被糟蹋得不成样子,他心里就像刀割一样,“好端端的家业,被沙壳子毁于一旦,见了只会更伤心。”
“那我和阿福明天一早去帮您收拾些常用的东西,衣裳、被褥,还有您的药箱,都给您带上!”阿二扶着柴济民,慢慢挪动脚步,走出了药铺。
夜色更浓了,远处传来几声犬吠,凄厉地划破夜空。柴济民回头望了一眼自己经营了几十年的药铺,门楣上的“柴记药铺”木匾在夜色中模糊不清,泪水再次模糊了双眼。他只能在阿二的搀扶下,一步一挪地向家的方向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沉重而艰难。
此时,柴济民家的灯还亮着。煤油灯的光晕透过窗纸,映出两个焦急等待的身影。柴妻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针线,却始终无法静下心来,针脚歪歪扭扭,她时不时地抬头望向门口,嘴里喃喃自语:“这么晚了,济民怎么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了?”
坐在一旁的肖富林也有些坐立不安,他手里攥着那个沉甸甸的药包,心里七上八下:“老板娘,您别担心,柴先生做事向来稳重。不过,都两个时辰了,确实有点久。要不我再回去药铺看看?”
“听,有脚步声!”柴妻突然站起身,耳朵贴向门板。
肖富林也立刻站起身,走到门口,侧耳倾听。脚步声越来越近,带着几分踉跄,最后停在了门口。柴妻连忙拉开门闩,推开木门,看到眼前的景象,她吓得倒吸一口凉气,手里的针线筐“啪”地掉在地上。
阿二扶着浑身是伤、狼狈不堪的柴济民站在门口,柴济民的藏青布衫被撕扯得不成样子,上面沾满了泥土和血迹,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嘴角的血痕已经干涸,看着格外凄惨。
“济民!你怎么了?”柴妻惊呼一声,连忙上前扶住他的另一只胳膊,泪水瞬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滚落,“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柴老板!出什么事了?”肖富林也大吃了一惊,连忙上前帮忙,和阿二一起把柴济民扶进屋,让他坐在椅子上。
柴济民靠在椅背上,大口喘着气,胸口的疼痛让他皱紧了眉头。他看着妻子担忧的眼神,老泪纵横:“家、家没了……咱们的药铺,被沙壳子那个狗汉奸霸占了!”
“啊?天哪!”柴妻如遭雷击,双腿一软,瘫坐在椅子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些杀千刀的!挨千刀的汉奸!还让不让人活了!我们招惹谁了啊!好好的日子,怎么就成这样了!”
“老板娘,您别太伤心了。”阿二连忙安慰道,“这都是沙壳子和九香楼的老鸨婆包芙兰串通好的,他们早就惦记着柴老板的药铺了!今天就是故意找碴,想把柴老板赶走!”
“他见了柜上的三七粉,就强给我扣上私通游击队的罪名,对我拳打脚踢,就是想置我于死地,好名正言顺地霸占我的药铺!”柴济民气得浑身发抖,又咳出一口血,“我跟他们据理力争,可他们根本不讲理,在这无锡城里,他们就是王法!”
“这个无耻之徒!汉奸走狗!”肖富林气得咬牙切齿,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太过分了!幸好我先走了一步,要不然,我们俩今天都得栽在他手里!”
“是啊,好险。”柴济民点了点头,眼神里满是后怕,“你走后没多久,他们就闯进来了。要是你还在,恐怕也难逃一劫。”
柴妻突然停止了哭泣,猛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她抹了抹脸上的泪水,眼神变得异常坚定,没有了刚才的脆弱:“济民,钱财乃身外之物,没了可以再挣。男子汉大丈夫,何处不能立身?我们都有一双手,何况你还有治病救人的本事,何必在这里受这些汉奸的气?”
柴济民抬起头,看着妻子坚毅的眼神,心里一阵暖流涌过:“依你之见……我们该往何处去?”
“我看,咱们不如暂避乡下,另起炉灶!”柴妻语气坚决,眼神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我娘家在陈家桥,离城不过十几里路,是个好地方。那里四面环水,民风淳朴,衣食丰足,就是缺医少药,正好能发挥你的本事。咱们去了那里,既能安身立命,也能给乡亲们治病,不比在这里受气强?”
“陈家桥……”柴济民沉吟着,脑海里浮现出那个江南水乡的小村庄,“好倒是好,只是这口气咽不下去啊!祖上传下来的基业,就这么被汉奸夺走了!”
“鬼子汉奸横行不了多久,总有一天会被打倒的!”肖富林立刻接口道,语气充满信心,“到时候,咱们再回来重振旧业,把失去的都夺回来!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性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柴济民看着肖富林坚定的眼神,又看了看妻子期盼的目光,缓缓点了点头,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说得有理!就这么办!不跟这些汉奸走狗一般见识!”
“对了,柴老板。”肖富林突然想起正事,连忙说道,“国胜今天伤得不轻,肩头中了一枪,我本来打算明天一早就去陈家桥送药。您要是也去陈家桥,不如一起同行?也好给国胜看看伤,他那枪伤,怕是没那么简单。”
“什么?国胜是枪伤?”柴济民立刻紧张起来,猛地站起身,忘了身上的疼痛,“枪伤可不是小事!游击队缺医少药,若是处理不当,伤口感染化脓,或者耽误了病情,恐误大事!”
“是啊,我见到他的时候,肩头鲜血直流,虽然紧急撒了点白药止血,但恐怕治标不治本。”肖富林忧心忡忡地说道,“当时情况紧急,我也没来得及仔细看,只知道他疼得厉害,脸色惨白。”
“万一伤了筋骨,或者子弹还留在体内,岂是一点白药就能了事的!”柴济民眉头紧锁,语气凝重,“枪伤最怕的就是感染和弹头残留,若是处理不及时,轻则落下残疾,重则危及性命!”他站起身,“事不宜迟,明天我和你结伴同行!必须尽快给国胜处理伤口!”
“那咱们赶紧收拾东西!”柴妻立刻行动起来,转身就要去收拾衣物,“店里的东西怎么办?还有那些没来得及带走的药材?”
“阿二,”柴济民看向阿二,眼神恳切,“麻烦你明天弄条船来,陈家桥靠水,走水路最方便。能带多少药材和家当,就带多少,尤其是那些珍贵的药材,不能留给沙壳子那个汉奸!”
“没问题,柴老板!”阿二立刻答应下来,拍着胸脯保证,“我明天一早就去码头雇船,找条大点的乌篷船,保证把您的东西安全送到陈家桥!您放心,我一定办妥!”
“好!”柴济民点了点头,眼里重新燃起了希望的光芒,“只要人在,药在,总有东山再起的一天!等赶走了鬼子汉奸,咱们再回到无锡城,重振柴记药铺的名声!”
窗外,雾气越来越浓,淅淅沥沥的小雨悄然落下,打在窗纸上发出轻微的声响。屋内,煤油灯的光晕温暖而明亮,映着几人坚定的脸庞。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他们不得不离开赖以生存的家园,但也让他们找到了新的方向。夜色中,一场关乎生存与希望的迁徙,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