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江阴巷小酒店,虎大少本想进城门看看,转念一想,不如先到火车站附近转悠打探些动静,便沿着河边走到竹栈弄——这里是无锡城里专门贩卖毛竹的地方,被竹篾围起来的毛竹每根都有两丈多高,密密麻麻竖立在运河边,风吹过发出“沙沙”的轻响,竹梢还挂着未干的雨珠。过了通汇桥,来到老戏馆路,这里竟有三家戏馆并排挨着,中间还夹着一处说书的书场,竹编的幌子在风里摇晃,里面传来悦耳的三弦声,一位女子正用清脆婉转的嗓音唱着《秦香莲》的评弹,字正腔圆,引得路过的行人驻足倾听。
青石板路被连日的阴雨泡得发乌,踩上去咯吱作响,墙角的霉味混着远处河汊的水汽,又夹杂着街边小铺飘来的酱油香,弥漫在窄窄的街巷里。虎大少攥着个空酒瓶,瓶身沾满泥污,标签早已模糊不清。他头发蓬乱如枯草,蓝布短衫扯了好几道口子,露出底下结实的臂膀,裤脚卷到膝盖,小腿上沾着泥点,脚步踉跄却依旧带着几分莫名的挺拔,在街中左摇右晃地前行。
日头已过晌午,巷子里行人寥寥,偶尔有挑着担子的货郎匆匆走过,铃铛“叮叮当当”响着,见了他这模样,都下意识地绕开,生怕被沾上晦气。虎大少走到一户青砖黛瓦的院落前,院墙不高,墙头爬着几株枯萎的牵牛花,藤蔓顺着青砖缝隙蔓延,门楣上还残留着半幅褪色的春联。他靠着门框滑坐下去,背脊抵着微凉的木门,扬起空酒瓶晃了晃,嘶哑的嗓音在寂静的巷子里响起:“虎大少来也!讨口热饭吃喽!”
话音刚落,院内便传来轻微的响动,木门“吱呀”一声被拉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家探出头来。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袖口磨出了毛边,脸上刻满深浅不一的皱纹,眼神却透着温和的光。看清是虎大少,老人家重重叹了口气,转身进屋拿出一枚铜板,又从窗台拿起两个还热乎的麦饼,一起递到他面前:“阿虎,你来啦,快拿着。”
虎大少抬起布满胡茬的脸,露出一口还算整齐的牙,嘿嘿一笑,双手接过铜板和麦饼,粗糙的指腹摩挲着温热的麦饼,鼻尖萦绕着麦香,喉咙不由得动了动:“谢谢张伯伯,又麻烦您了。”
“跟我客气啥。”张伯伯摆摆手,侧身让他进屋,“外面凉,进来坐会儿,我给你倒碗热水。”
虎大少摇摇头,靠着门框啃了口麦饼,麦香混合着淡淡的芝麻味在嘴里散开,他含糊地说:“不了张伯伯,我就在这儿吃,不弄脏您家。”
张伯伯看着他狼吞虎咽的模样,眼眶微微发红:“唉,这个世道啊,你爹王千总当年在无锡城抗击倭寇,何等威风,怎么就留你一个人遭这份罪。”
虎大少啃麦饼的动作顿了顿,垂下头,手指抠着青石板的缝隙,声音低沉了几分:“张伯伯,我爹娘死得早,没给我留半点产业。我除了从小跟我父亲学了点拳脚,其他啥也不会。这兵荒马乱的年头,日本人占了城,沙壳子们作威作福,像我这样的,又能做点啥事呢?”
“可不能这么说!”张伯伯往巷口望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前几天我听说,有两个年轻人夜里偷偷过了漕河,说是去茗岭送要紧东西,后来就听说日本人在沿线搜捕,想必是做大事的。你有一身功夫,又有骨气,总比那些当汉奸的强!”
隔壁院墙后突然探出个脑袋,是中年邻人李大叔,他手里拎着菜篮子,凑过来接口道:“可不是嘛!你看那赖虎、小刁,原来都是街面上的小瘪三,现在跟着吴警长当汉奸,整天挎着枪在街上晃,抢东西、敲竹杠,昨天还把巷口王寡妇的鸡给抢走了!”
虎大少猛地抬起头,眼里闪过一丝厉色,重重“哼”了一声:“那些狗日的!前儿个在江阴巷酒店,我就教训了两个汉奸,若不是看在吴警长当年受过我爹恩惠,我非打断他们的腿不可!我虎大少就算讨饭,也绝不会当汉奸玷污我爹的名声!”
“说得好!有你爹当年的骨气!”张伯伯连连点头,又从屋里拿出一小纸包咸菜,塞到他手里,“拿着,配麦饼吃。以后要是饿了,就来我这儿,别不好意思。”
虎大少接过咸菜,眼眶有些发热,他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对着张伯伯拱了拱手:“张伯伯,您的情分我记着。我每月至多来一次,绝不多叨扰,下个月我再来给您请安。”
“快别这么说,随时来。”张伯伯笑着摆摆手。
虎大少攥着剩下的麦饼和咸菜,又拿起空酒瓶,对着张伯伯和李大叔笑了笑,踉跄着向巷子深处走去。刚走没几步,就听见身后李大叔喊道:“阿虎,小心点,听说吴警长的人最近在查街面!”
虎大少回头挥了挥手,身影渐渐消失在窄巷的拐角处,只留下青石板路上一串深浅不一的脚印。
穿过两条纵横交错的窄巷,虎大少来到南大街的一家米行前。这家米行门面还算宽敞,朱漆大门上挂着“福康米行”的牌匾,只是漆面斑驳,边角处已露出底下的木头纹路。此时米行老板正站在柜台后拨着算盘,手指在算珠上飞快跳动,听见门口的动静,眼皮都没抬一下。
虎大少倚在门框上,清了清嗓子,扯着嘶哑的嗓音喊了一声:“虎大少来也!讨光一个!”
柜台后的米老板像是没听见,继续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连头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屑。
虎大少皱了皱眉,又等了片刻。巷子里的风卷起地上的落叶,打着旋儿吹过,灌进他的破衫领口,冻得他打了个寒颤。他提高了音量,再次喊道:“虎大少来也!讨光两个!”
“喊什么喊?吵死了!”米老板终于停下算盘,探出头来,脸上满是不耐烦,“要讨饭到别处去,我这里没有闲粮给你!”
虎大少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笑:“噢吆,老板好大的架子。”他伸了个懒腰,从背后的破包袱里掏出一张脏兮兮的破席,“啪”地铺在米行门口,就这么径直躺了下去,脑袋枕着空酒瓶,双腿一翘,一副打算长住的模样。
米老板见状,顿时火冒三丈,快步走到门口,指着他呵斥道:“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叫警察了!”
虎大少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慢条斯理地脱下脚上的破布鞋,露出一双布满泥污的脚,故意高高翘了起来。一股酸臭味顿时弥漫开来,米老板下意识地捂住了鼻子,往后退了两步。
他正要迈步上前驱赶,却被虎大少的臭脚拦住了去路。米老板气得脸色铁青:“你想干什么?耍无赖吗?”
“讨光三个!”虎大少眯着眼,语气里带着几分挑衅。
“妈的,敢在我这里耍赖?不看看我是谁!”米老板气得跳脚,双手叉腰骂道,“说出来吓破你的胆子,吴大警长是我干爹!还不快滚!”
“哈哈哈!”虎大少突然放声大笑,笑声震得门框都微微发颤,“沙壳子?别人怕他,我虎大少可不怕!有种你去叫啊!”
话音未落,他猛地起身,动作快如闪电,一把拎住米老板的衣领,蒲扇般的拳头扬了起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米老板被他拎得双脚离地,脖子勒得喘不过气,吓得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说:“你你你,你想做啥?”
“你竟敢拿沙壳子来吓我?”虎大少眼神凌厉,语气冰冷,“今天就让你知道,虎大少的厉害!”
“虎大少爷,饶命!饶命啊!”米老板吓得魂飞魄散,双手乱摆着求饶。
虎大少冷哼一声,松开手,伸出五个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米老板连忙点头如捣蒜:“好好好,我给……我给五个铜板!”
“不识相,就请你吃碗辣糊浆!”虎大少恶狠狠地说了一句。
米老板如蒙大赦,狼狈地逃进屋里,片刻后拿着五枚铜板跑出来,双手递到虎大少手里,脸上堆着谄媚的笑:“虎大少爷,您拿着,慢走慢走。”
虎大少接过铜板,掂量了一下,揣进怀里,冲着米老板的背影啐了一口:“哈哈哈,沙壳子算什么东西?也拿来吓我?”说罢,他扬长而去,留下米老板在门口气得浑身发抖,却敢怒不敢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