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锡县的秋意浸着梁溪河的水汽,日军宪兵司令部的青砖院落里,岗村司令正对着办公桌上的玻璃台镜皱眉。这位驻锡宪兵司令盘踞无锡已一年有余,办公室的北墙正中挂着一幅“五运长久”的题字,边角被烟火熏得发暗,两侧贴着“东亚共荣。中日亲善”的朱红木牌,与墙角堆放的劫掠来的红木家具格格不入。他虽贪恋此地“春采惠山茶,秋捕太湖蟹”的丰饶,却因屡屡遭抗日志士伏击负伤,再加上终日沉湎酒色,每逢阴雨天,腰背便像被钝刀割般酸痛。他从厚重的木质办公椅上起身,双手握拳,重重捶打着后腰,指节敲在皮肉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太君,您的腰痛又犯了?”翻译官冷可踮着脚尖凑上前,腰弯得几乎贴到地面,谄媚的笑容堆在脸上,眼角的皱纹挤成了沟壑。
岗村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哼,声音沙哑如砂纸摩擦:“都是旧伤,一到阴雨天就发作,疼痛难忍!”
“要不要我去把军医找来?”冷可慌忙问道,手指已经攥住了门帘的流苏。
岗村摆了摆手,不耐烦地挥退他:“不必了,那些药片都是止痛药,能有什么用!”
冷可眼珠一转,又凑近了些,压低声音说:“太君,我们中国有种狗皮膏,专治跌打损伤,是用当归、红花、三七这些名贵中药熬的,相传有千年历史!要是再配上推拿按摩,保管您立马舒坦。”
“哦?狗皮膏?”岗村来了兴致,眯起眼睛打量着冷可,“我倒是听说过,只是从未试过。”
“巧了!”冷可一拍大腿,脸上的肥肉颤了颤,“最近北大街就有个卖狗皮膏的,号称‘胡一贴’,说一贴就能止痛!要不我去把他抓来给您试试?”
岗村眉头一皱,摆了摆手:“不行!我们要宣扬‘中日亲善’,怎能随便抓人?走,我亲自去街上看看。”
此时的北大街空地上,早已围满了市民。胡老板带着刚收不久的徒弟阿根,正摆着膏药摊讨生活。阿根是个孤儿,性子机灵,用石灰粉在地上画了个大大的圆圈,拿起铜锣“哐哐哐”敲得震天响,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胡老板则打开担子,里面刀枪棍棒样样齐全,最惹眼的是一口黑漆木箱,掀开盖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一张张狗皮膏,红布为底,黑膏圆心,散发着淡淡的草药香。
“各位乡亲,走过路过别错过!”胡老板朝众人拱手作揖,声音洪亮如钟,“我胡一贴,人送外号‘怪拳师’,祖传秘方狗皮膏,专治跌打损伤、腰酸背痛!这年头兵荒马乱,种田的闪了腰,做工的折了腿,打仗的受了伤,都来试试我这膏药,一贴就灵!”
阿根在一旁听得兴起,每等胡老板说完一句,便“哐”地敲一下铜锣,引得人群中一阵哄笑。可笑过之后,众人却只是围观,没人上前。胡老板见状,又拱了拱手:“只说不练空把式,阿根,给大伙露一手!”
阿根立刻放下铜锣,纵身跳进圆圈中央,耍起了一套猴拳。他跳跃腾挪,身形灵活如猿,拳头舞得呼呼生风,围观的市民中顿时响起阵阵喝彩,一个白发老者捋着胡须点头称赞:“好俊的猴拳!这小伙子有两把刷子!”
可就在众人叫好声中,阿根突然“哎哟”一声,腰部猛地一闪,捂着腰摔倒在地,额头上瞬间冒出了冷汗,嘴里不停喊着:“痛!痛死我了!”
众人顿时慌了神,胡老板却不慌不忙地从木箱里取出一张狗皮膏,笑道:“各位乡亲莫慌,有我胡家狗皮膏在,保管一贴就灵!”说着,他揭开膏药上的油纸,对着膏药哈了口气,一把捞起阿根的上衣,“啪”地将膏药贴在他的腰上,又用手掌在膏药上轻轻按摩了几下。
奇迹般地,阿根当即直起腰,活动了一下身板,抄起一根白蜡杆,又耍起了一套棍法,动作凌厉,丝毫不见方才的痛楚。众人看得连连称奇,当场就有人掏出铜板,高声喊道:“给我来一贴!”
“闪开!闪开!”就在这时,人群背后传来一阵尖细的娘娘腔叫声,众人回头一看,只见翻译官冷可陪着岗村司令,正慢悠悠地走过来。市民们吓得脸色发白,纷纷自动闪到一旁,让出了一条路。
冷可和岗村走到场子中央,胡老板和阿根顿时神色紧张,双手攥得紧紧的,不知该如何是好。岗村上下打量着胡老板,又看了看他的担子,突然从担子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随意舞动了两下,“哐当”一声扔在地上,又抽出一根长矛,甩了甩,也扔在一旁,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冷笑。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冷可连忙上前,对着胡老板厉声喝问,眼神里满是威胁。
胡老板强作镇定,拱了拱手:“回长官,我们在卖狗皮膏药。”
“狗皮膏药?”岗村眼睛一亮,转头对冷可说,“就是你说的那个专治跌打损伤的?”
冷可立刻弯腰低头,献媚地说:“正是!太君,要不就让他给您试试?”
岗村点了点头,指了指冷可:“你的,先试试。”
冷可脸上一僵,随即赔笑道:“太君,我身上没伤啊……”
就在这时,伪警署总长、侦缉队队长吴振荣(绰号沙壳子)正躲在附近茶楼里偷懒,听说岗村司令亲自到街上巡查,吓得一哆嗦,慌忙从茶楼里跑了出来。他见到岗村正盘问胡老板,立马冲了上去,一把揪住胡老板的衣领,恶狠狠地说:“老实点!不老实,给你尝尝老虎凳的滋味!”说罢,挥拳就要打。
岗村朝冷可使了个眼色,冷可慌忙上前拦住沙壳子,陪着笑说:“武警长,太君要讲‘中日亲善’,别动手!”
岗村开口说道:“你的,不要动手!要中日亲善。”
沙壳子这才悻悻地松开手,不料岗村突然指着他,对冷可说:“让他,脱掉上衣。”
沙壳子听得莫名其妙,却不敢反抗,慢吞吞地脱去警服,露出胖乎乎的腰背。冷可顿时心领神会,对着胡老板大喝:“快!用你的狗皮膏给武警长试试!”
胡老板苦笑一声,取出一张狗皮膏,“啪”地一声用力贴在沙壳子的腰部。沙壳子先是一愣,不一会儿就笑眯眯地连声说:“不错不错,腰不酸了!”没多久,他居然腰杆挺得笔直,连呼神奇。
岗村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冷可立刻趁热打铁道:“太君,胡老板的膏药真有神效,您也让他治治腰痛吧!”
老胡听了心里一紧,惊疑地问道:“你让我给岗村司令治腰痛?”
岗村点了点头,冷可又催促道:“听说你还会推拿,快拿出看家本领!”
老胡为难地说:“要推拿,得让他趴下才行啊。”
冷可看着脏兮兮的地面,犯了难:“这……太君怎能趴在地上?”
就在这时,从来不怕事大的阿福带着阿喜从人群中钻了出来。阿福走到沙壳子面前,附耳低语:“武警长,这可是你立功的好机会,快趴下,让太君趴在你身上!”
沙壳子犹豫了一下,阿福又补了一句:“我个子小,没你胖,要不这功劳就归我了!”
沙壳子狠狠心,走到场子中央,趴在了地上。阿福对老胡使了个眼色,老胡顿时恍然大悟,连忙说道:“太君,武警长忠心耿耿,您可趴在他身上,我给您仔细检查推拿。”
岗村见沙壳子如此“忠心”,毫不犹豫地脱去上衣,解开裤子,趴在了沙壳子的背上。老胡上前,从肩到背、从腰到腿仔细检查了一番,严肃地说:“太君,您的伤很严重,都是陈年旧伤,向上已经蔓延到肩背经络,向下扩展到大腿,再不治疗,恐怕就起不了床、下不了地了!”
岗村大吃一惊:“什么?真的?”
老胡连连点头:“幸亏您遇到了我,我给您推拿按摩,再贴上祖传膏药,准能化险为夷!”
冷可在一旁厉声催促:“还不快动手!”
老胡却笑着说:“别急,要活血化瘀,得用白酒辅助,你快去弄一瓶上好的白酒来。”
冷可犹豫了一下,阿福和阿喜在一旁起哄:“耽误了太君治疗,你担当得起吗?”冷可慌忙转身去拿白酒。
老胡随即开始推拿,手指先按住岗村肩部的肩井穴重重按压,接着顺着脊椎两侧的风门穴“肾俞穴”往下揉按,到腰部时重点拿捏腰阳关穴“大肠俞穴”,再延伸至大腿的环跳穴“委中穴”,一边推揉一边说道:“太君,这些穴位通经络、活气血,按透了您就舒坦了。”岗村只觉得又酸又麻又痛,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舒服。压在下面的沙壳子被折腾得满头大汗,眼冒金星,却不敢吭声。
很快,冷可提着一瓶白酒匆匆跑来。老胡伸手接过,低头一瞧,瓶身上“茅台酒”三个烫金大字赫然在目,顿时眼睛一亮,心中暗爽——这等国酒佳酿,今日倒要借小鬼子的光,好好享用一番!他拧开瓶盖,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醇厚的酒香顺着喉咙滑下,随即把酒瓶递给阿福,压低声音说:“快尝尝,这可是茅台!”
阿福早闻茅台大名,连忙接过酒瓶,也猛灌了一大口,辣得直咧嘴却笑得开心。老胡又接过酒瓶,再喝一口含在嘴里,对着岗村的腰部“噗”地喷了上去,岗村只觉得腰背火辣辣的,却分不清是酒的灼热还是推拿的酸胀。老胡一边继续点按命门穴“承山穴”,一边对阿福使了个眼色,低声吩咐:“对着他的肩井穴、环跳穴重重打几拳,帮他疏通经络!”
阿福心领神会,握紧拳头,先狠狠砸在岗村的肩井穴上,接着绕到侧面,对着大腿的环跳穴连砸两拳,岗村痛得哇哇大叫,龇牙咧嘴。趁老胡按住岗村肩膀按摩曲池穴分散其注意力时,阿福又飞快地抬起手,对着岗村的屁股“啪啪”扇了两下,响声清脆,围观的市民偷偷憋笑,沙壳子被压在下面,更是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叫苦。
老胡又让阿福在岗村大腿的殷门穴“足三里穴”处轻轻捶打,再顺着经络轻轻推拿。岗村只觉得酸麻痛胀过后,竟有了一丝快感,全然没察觉自己被偷偷“教训”了一番,更没发现老胡和阿福正借着他的名义,痛快享用着珍贵的茅台酒。
一番折腾后,老胡把岗村扶了起来。岗村活动了一下筋骨,扭了扭腰,果然感觉好多了。沙壳子正想爬起,又被老胡喝令:“武警长,继续趴着,还没贴膏药呢!”沙壳子只能乖乖趴下。
围观的市民看得又好气又好笑,却敢怒不敢言。老胡把一张张狗皮膏分别贴在岗村的肩井、腰阳关、环跳等穴位上,又在膏药上轻轻按揉片刻,才让岗村起身穿衣。岗村一边穿衣,一边扭腰,只觉得浑身舒坦,笑着对老胡说:“你的,大大的良民!”又吩咐冷可赏了老胡两个大洋。
沙壳子费力地从地上爬起来,累得气喘吁吁,跟着岗村一行缓缓离去。直到他们走远,老胡、阿福、阿根、阿喜才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阿福举起茅台酒瓶,晃了晃剩下的酒液,笑道:“这小鬼子的茅台,喝着就是解气!”四人围着酒瓶,你一口我一口,笑声在北大街上空久久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