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天下一统了,大家都是很开心的,因为不用打仗了,爹在消息传来的那一晚,难得喝醉了一次,娘照顾他到很晚。”
王念恩说到这里,嘴角漾开几分怀念的笑意,那时,她正年少,家中安好,天下太平,一切都是那么美好。
“后来,天命二年,大哥和嫂子有了个女儿,我也当了姑姑,日子似乎会这样一直平静下去。”
随着王念恩的讲述,项云舒仿佛回到了那段岁月,
他看到那总在药柜旁认真抓药的知恩,抱着啼哭的婴儿,脸上挂着初为人父的不知所措,
他看到一旁额间都多了几缕白发的王镜夫妇,一起笑呵呵地看着家中的新丁。
而一个稚嫩的少女则和百灵鸟一样,欢快地围在自己大哥身旁,探着脑袋好奇地打量着自己侄女,似乎还没有适应自己已经当姑姑的身份。
想着想着,项云舒的目光不禁痴了,而念恩的声音也变得悠远:
“后来,皇帝下了开武令,曾经高深的武学被推广至天下,多少平凡人也有了修行武道,改变命运的机会。”
“在那时,我爹也终于对那皇帝心服口服,说他定然可以做一位千古圣君,呵,圣君。”
“不过也对,爹在天命二十一年就去世了,娘没多久也跟着去了,我和大哥将他们合葬在在一起,自那之后,我和大哥他们家也是聚少离多。”
见项云舒投来一道疑问的目光,念恩低下头,缓缓说道:
“因为一些事,我在父亲去世之前,已经从家中分居而出,作为一位郎中,在城内他处独自居住。”
“父亲去世后,我去回春堂的日子也少了,不过大哥对我多有挂念,也不时带着他几个孩子来探望我,日子倒也不算孤单。”
念恩似乎并不想对这些事详说,不过若要猜测倒也并不难,毕竟两人离别时,她不过是豆蔻年华的少女,而那之后,十年,二十年,一个女子若要一直孤身,倒不如直接分居避免冲突。
“做郎中的日子里,我才渐渐明白父亲的难处,遇到家中困难的病患,作为医者,心中纵是难免恻隐,但每日的柴米油盐却又并不会凭空变少。”
“难以想象,父亲和母亲是多么辛苦才打下了一番家业,才将我和哥哥抚养成人。”
“不过好在,虽然名义上分居,但大哥大嫂还是时常接济于我,总体来说,那段日子倒也算是快乐。”
念恩的话大多着墨于她昔日的经历,对于时局,对于天下,她能说的并不多,毕竟她只是那小城中一位并不出名的女郎中。
火光映照着念恩苍老的面庞,她小心地将之前剥好的块茎放入一个支在火堆上的铁锅中,
铁锅咕噜咕噜,里面浑浊的液体,煮着勉强可以称为食物的东西。
一旁的狗娃眼巴巴盯着铁锅,渴望食物的眼神是那么强烈,但在姑婆忙碌的时候,他也只会安静等待。
“后来比较出名的事,就是天命三十年,我们的天命帝陛下,在武擂之上,直接轰杀了当时夺冠的武者。”
“哦,对了,武擂!武擂这个东西是大哥家老三出生的时候,嗯,天命五年,那一年天命帝推出了武擂。”
“天下武者,擂台决雄,无论出身如何,只要在那每一年都会开启的武擂之上,竞争而出,无论金钱名利,还是官爵封赏都唾手可得,所以当时天下习武的人都跟发疯了一样努力。”
“对,我记得大哥家的小三子,那臭小子后来也去过,不过听说第一轮就被打下来了。”
“而在天命三十年,一切都变了。”
念恩搅了搅锅中的汤水,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块布包,打开之后,里面是浑浊的盐粒。
念恩从中捡出几粒,放入锅中,然后又小心将布包叠好安放。
火光边,老迈的姑娘搅拌着汤锅,孩子在等待,少年亦无声,只是安静地听着那已成过往的故事:
“天命三十年,哎,一切都是那一年开始变的。”
“老丞相撞死在了金銮殿上,而我们的圣皇帝生生屠了老丞相整整九族,大哥远嫁的大姑娘,不过是夫家的一方远亲有点牵扯的关系,却是在那风波中,像被踩过的草儿一般,没了性命。”
“大哥当时快五十的人,哭得跟孩子一样,但后来想想,我们或许也在当时被牵连死掉才好啊。”
念恩的脸上多了几点苦涩,一个带给了她无限痛苦的词被缓缓吐出:
“血武改制!好一个血武改制啊!”
狗娃似乎感到了姑婆的痛苦,小家伙努力不看那汤锅,而是来到姑婆身旁,扯了扯她的衣角:
“婆!”
念恩摸了摸小家伙的脑袋,叹了一口气,继续道:
“‘天下以战为荣,破一切荣辱法度,凡天下之人,以武力所夺一切,无论杀孽,皆为合理。’这些话,我记到了今日,怕是死也不会忘记。”
“其实一开始,大家都只想平安过过日子,并没有人真去做什么。但当第一个破禁的人,没有受到惩罚之后,人们望向彼此的眼神渐渐变了。”
“据说也不是没有一些地方,有官员或者强者想要出头,维持当地的秩序,惩罚那些肆意妄为者。”
“但我们的那位圣皇帝,却直接派兵,将那些维护秩序的地方,全部屠灭,自那之后,再也没人敢明面上反抗了。”
“而当皇帝成为了血武最大的支撑者,天下的秩序也在短短数年之内彻底崩溃了。”
“人们唯一的追求变成了武力,只要你足够强,只要你没有冒犯比你更强的人,你便可以为所欲为,那么没有武力的弱者,便成为了被压在最下面的贱民。”
“道德与法度在武力面前,没有任何的意义,那些握有武力的老爷,才是我们所有贱民财产与生命的主人。”
“大哥一家就是得罪了一个看病的老爷,全家都被生生打死,我只勉强护住了一位重伤的侄子。”
“我那侄儿本想好好练武,期待有朝一日能够复仇,但没过两年,当时那作威作福的老爷,又被其他老爷打死了。”
“后来,我那侄儿也丢了性命,只留下狗娃这苦命的孩子。”
念恩抚摸着狗娃脏污的小脸,而狗娃则对着姑婆露出了一个天真的笑容。
“之后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混乱,城内一日破败过一日,就像那破败的世道一样。”
“直到异兽之灾爆发后,我已经很久没听说过这座废城之外的消息了。”
“或许,天下都已经亡了吧。”
说到此处,念恩望着眼前容貌不改的少年,一时竟不知如何称呼,声音哽在喉咙许久,才嘶哑道:
“距你离开那日算起,已经六十三个春秋了。”
“那时,你说不会回来,其实我心里是不信的。”
“现在,看来我还是等到你了。”
“项大哥,欢迎回家。”
“对不起,我先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