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必先此刻已是脸色煞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完全明白了皇帝的意图——这是要让他张必先假装叛变,用“率土归附”和“整理赋税上交”的巨大诱惑,把元朝的户部尚书吕昶从大都“骗”到武昌来!
然后……然后肯定是扣下不让走了!
这计策太毒了!也太损了!
一旦他写了这封信,无论成败,他张必先“首倡归元”的污名就算是背上了!
天下人会怎么看他?史书上会怎么写他?
就算日后陛下为他正名,这污点恐怕也难以完全洗清!
这是要让他身败名裂啊!
“陛……陛下……”
张必先声音发颤,一脸“便秘”般的痛苦表情,
“此计……此计虽妙,然……然臣之名节……
天下人之口舌……
臣……臣恐……”
他实在说不出“难以从命”四个字,但脸上的为难和恐惧已经说明了一切。
御书房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陈善看着张必先那副如丧考妣的样子,心中也知此事对这位忠心丞相的冲击有多大。
在这个重视名节胜过生命的时代,让一个读书人出身的丞相自污名声,无异于一种精神上的酷刑。
陈善脸上的戏谑和“奸诈”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而郑重的神色。
他走到张必先面前,没有立刻说话,而是亲手倒了一杯温茶,递到张必先手中。
张必先受宠若惊,连忙双手接过,却因为心神激荡,茶水洒出了一些。
“丞相,”
陈善的声音变得低沉而诚恳,
“朕知道,此事让你为难了。
名节重于泰山,朕岂能不知?让你行此自污之事,朕心中亦是不忍。”
他叹了口气,目光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然,丞相请看如今之局势。我大汉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外有朱元璋虎视眈眈,内有钱粮匮乏、人才凋零之困。
若不能尽快扭转局面,莫说争霸天下,就是偏安一隅,恐怕也难以持久。
届时,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你我君臣,以及这武昌城内外追随我们的将士百姓,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陈善的语气带着一丝悲凉,却也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
“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
若循规蹈矩,等待贤才自来,无异于坐以待毙!
朕欲行此险招、奇招,实乃不得已而为之!
是为了给这垂死的大汉,续上一口救命的元气!”
他转回身,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张必先:
“丞相,你是朕的股肱之臣,是这大汉朝廷的擎天之柱!
如今国难当头,非有舍小我、顾大局之胸襟与魄力者,不能担此重任!
朕思来想去,满朝文武,唯有你张必先,有这份才智将这出戏演得逼真。
也有这份忠诚,愿意为这大汉江山,暂时牺牲个人的清誉! 放心,待天下平定朕会想办法为你证名的!”
陈善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在张必先的心上。
他提到了“国难当头”,提到了“舍小我、顾大局”,提到了“擎天之柱”,更将这份“牺牲”视为唯有他张必先才能担当的重任!
这既是极高的评价,也是沉甸甸的责任和道德绑架。
张必先捧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内心在天人交战。
一边是读书人视若性命的名节,一边是君王的重托和国家的存亡。
他知道皇帝说得对,按部就班地等待,陈汉几乎没有未来。
而若能“骗”来吕昶这样的大才,无疑能极大缓解目前无人可用的窘境,对整顿财政、稳定内部有着不可估量的作用。
“陛下……”
张必先的声音依旧沙哑,但之前的恐惧和抗拒,似乎消退了一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决绝,
“臣……臣并非贪生怕死、恋栈名位之徒。
只是……只是这叛臣之名一旦背上,恐累及家族,亦让天下忠义之士齿冷,于陛下招贤纳士之大计,或有妨碍……”
陈善立刻保证道:
“丞相放心!此事你知我知,绝不会有第三人知晓内情!
这封密信,朕会动用最隐秘的渠道送出。
即便日后事泄,朕也会公告天下,言明此乃朕之决策,你只是奉命行事,一切骂名,由朕来担!
你的家族,朕必妥善保全,绝不让其受半点牵连!
至于招贤纳士……待我大汉强盛起来,自有贤才来投!
而丞相你今日之牺牲,便是将来强盛之基石!
功在社稷,利在千秋!
后世史笔如铁,也必会还你一个清白!”
陈善的话,斩钉截铁,充满了不容置疑的承诺和期许。
他将所有的责任和未来的保障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张必先看着年轻皇帝那诚挚而坚定的眼神,想起他登基以来的种种努力和不易。
想起鄱阳湖逃出生天时的惊险,想起这几个月来君臣二人携手应对危局的点点滴滴……一股热血渐渐涌上心头。
是啊,国都要亡了,还要那虚名何用?
若能用自己一时的污名,换来大汉一线生机,换来一位治国干才,那这牺牲,便是值得的!
陛下尚且年幼,便已殚精竭虑,自己身为托孤重臣,岂能惜身不前?
他猛地将杯中剩余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不是茶,而是壮行的烈酒。
随即,他整了整衣冠,后退一步,对着陈善深深一揖,声音虽然依旧有些沙哑,却透出一股豁出去的决然:
“陛下!臣……明白了!为君分忧,为国纾难,乃臣子本分!
个人名节,与大汉国运相比,轻如鸿毛!
此事……臣,应下了!
必竭尽所能,将这出戏演得真切,不负陛下重托!”
看着张必先那副“风萧萧兮易水寒”般的悲壮神情,陈善心中也是百感交集,既有计策得逞的欣慰,更有对这位忠心丞相的深深感激和一丝愧疚。
他上前一步,用力扶起张必先,紧紧握住他的手臂:
“好!好!得丞相如此,实乃朕之幸,大汉之幸!
此事若成,丞相当居首功!朕,在此先行谢过丞相了!”
说着,陈善竟是微微躬身。
张必先慌忙避开:
“陛下折煞臣了!此乃臣分内之事!”
君臣二人相视,一切尽在不言中。
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巨大牺牲而形成的、更为牢固的信任与纽带,在这一刻悄然建立。
计议已定,两人立刻在御书房内密谋细节。
张必先不愧是文臣翘楚,很快便打好了腹稿,当场研磨铺纸,以他那手漂亮的台阁体,写下了一封言辞“恳切”、极具诱惑力的“投诚信”。
信中,他先是痛陈陈汉如今“主少国疑”、“兵败地削”的困境,表达了自己对前途的“忧虑”和对大元朝廷的“向往”。
接着,他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有极大把握能说服年轻且“惊慌失措”的陈善皇帝,率土归附。
最后,他重点强调了目前陈汉境内财政混乱,亟需吕昶这样的顶尖专家前来“指导工作”,以便将来能顺利交接,并为大元在南方对抗朱元璋建立一个稳固的钱粮基地。
字里行间,充满了“效忠”的热忱和“务实”的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