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谬!”
吕昶再也忍不住,拍案而起,脸色铁青,
“邹太师!尔等竟敢公然诋毁朝廷,鼓吹叛逆!
吕某身受皇恩,岂是背主求荣之辈!
此行只为传达天朝旨意,若尔等无心归顺,吕某即刻告辞!”
说罢,他拂袖欲走。他算看出来了,他们根本没有投降的诚意,这太师就是个神棍。
自己的读书人,必须坚守文人风骨,还想诱惑本尚书,痴心妄想!
“吕尚书且慢。”
陈善终于开口,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尚书远来是客,朕尚未尽地主之谊,何必急于一时?
况且,如今天下动荡,路途不靖,尚书安危要紧。
不如多在武昌盘桓些时日,也让朕多多请教治国安邦之策。
至于归顺之事……容后再议。”
这话说得客气,但意思很明确:
你来了,就别想走了。
吕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陈善:“你……你这是要强留使臣吗?!”
陈善微微一笑:
“尚书言重了。朕是担心您的安全。
来人,送吕尚书回馆驿休息,好生伺候,不得怠慢!”
所谓的“伺候”,便是变相的软禁。
吕昶带来的随从被分开安置,他本人虽能在馆驿范围内活动,也有一定的自由会见陈汉官员(主要是张必先),但想出武昌城,却是万万不能了。
最初的几天,吕昶采取非暴力不合作态度。
对于张必先每日的“拜访”和“请教”,他要么闭目养神,一言不发,要么冷嘲热讽,指责陈汉政权得位不正,不识时务。
张必先不愧为丞相,极有耐心。
他也不生气,每天准时到来,如同上班点卯。吕昶不说话,他就自己说。
说陈汉目前面临的困难,说辖境内土地兼并、商税混乱、粮饷筹措艰难等问题。
“吕尚书掌管天下钱粮多年,经验丰富,必有一二良策可解此困局吧?
莫非……尚书其实也束手无策,只是尸位素餐之辈?”
张必先偶尔会用上激将法。
“胡说八道!”
吕昶终于被“尸位素餐”四个字刺激到了,他可以对骂对方是反贼,却不能容忍别人质疑他的专业能力,
“尔等可知河北、山东盐课之利?
可知江南漕运之关键?可知各地田亩差异与税赋摊派之奥妙?
一窍不通,也敢妄言经济!”
张必先心中暗喜,面上却不动声色:
“哦?那我倒要请教,若依尚书之见,我这武昌周边,田亩等级如何划分,税赋几何为宜?
商旅过往,抽分几成才算合理,既不伤商本,又能充实国库?”
吕昶冷哼一声,本想不说,但看着张必先那副“你果然不懂”的表情,一股专业上的优越感油然而生,忍不住反驳道:
“武昌周边,丘陵与水泽交错,土质肥瘠不一,岂能一概而论?
需遣干吏实地勘测,分上中下三等,甚至更多细等!
税赋亦需按等征收,更要考虑桑枣、渔猎之利!
商税更非简单抽分,需设关卡,定税则,查漏偷,防奸商……”
他一口气说了许多,虽然语气冲,但条理清晰,数据翔实。
将元朝那套运行了数十年的经济管理体系的核心要点,不经意间透露了不少。
张必先如获至宝,认真记录,并适时提出更深层次的问题,
有时甚至故意提出一些“外行”的设想,引吕昶驳斥,从而套取更多真知灼见。
几次下来,吕昶也察觉到了张必先的意图,但那种在专业领域被人虚心请教、并且能碾压对方的感觉,又让他有些沉迷。
“不好奸贼,敢激将我!这些乱臣贼子太坏了,真是防不胜防啊!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既然湿了鞋,干脆洗个澡!
唉。。。罪过罪过。。老夫大意了!”
他开始不再完全拒绝交流,虽然态度依旧高傲,但涉及具体经济管理问题时,还是会忍不住开口指点江山。
陈善密切关注着吕昶心态的微妙变化。他觉得火候差不多了,决定亲自加一把火。
这一日,陈善邀请吕昶“游览”武昌城,美其名曰“体察民情”。
他带着吕昶看了正在整顿的市集,看了新颁布的《恤商令》石刻公告。
《恤商令》是陈善借鉴现代经济理念推出的政策,核心是降低商业税负,规范收费,打击欺行霸市,保护合法商人,鼓励商品流通。
吕昶看着公告,起初不以为然,认为过于宽松,会让利太多,于国库无益。
但当他看到市井之中,商贩脸上多了些笑容,往来货船明显增多,码头力夫忙碌的景象时,不禁有些动容。
陈善在一旁解释道:
“吕尚书,民富方能国强。商贾不通,则财货不流;
财货不流,则税源枯竭。
与其杀鸡取卵,不如放水养鱼。
此令颁布不过月余,武昌商税总额,已较上月增长三成。
尚书以为如何?”
吕昶默然不语,心中却掀起波澜。
他熟读圣贤书,秉承的仍是“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但眼前这活生生的例子,似乎在挑战他的认知。
接着,陈善又带他参观了城外的军屯和正在清丈的田亩,并向他透露了自己构思的
“均田免赋”的初步设想(当然是简化版,考虑到现实阻力),
即限制土地兼并,确保耕者有其田,并在适当时候减轻乃至免除部分赋税,以恢复民生。
这些想法在吕昶听来,有些惊世骇俗,甚至觉得陈善过于理想化。
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些政策直指元末土地高度集中、百姓困苦流亡的时弊,
其出发点和长远眼光,是他从未在元廷那些只知道争权夺利、盘剥百姓的官僚身上看到过的。
晚上,陈善在宫中设小宴,只有他与吕昶两人。
席间,陈善不再谈论具体政务,而是与吕昶纵论天下大势,从秦皇汉武,谈到唐宗宋祖,分析元朝兴衰之由。
“吕尚书,朕知你忠义。然忠义亦有大小之分。
忠于一家一姓之朝廷,是小忠;
忠于天下苍生,泽被万民,方为大忠!
元室无道,民不聊生,烽烟四起,此非天命乎?
朕起于草莽,非为一家之天下,实欲驱除鞑虏,恢复中华,解民于倒悬!
尚书胸藏安邦定国之策,难道就甘心看着毕生所学,随着那艘即将沉没的破船,一同葬送吗?
就不想一展抱负,亲手参与缔造一个河清海晏、百姓安居乐业的新朝?”
陈善的话语,如同重锤,一下下敲击在吕昶的心防上。
“这小子太坏了,老夫虽然有文人气节,可老夫也是凡夫俗子,也抵挡不住诱惑啊!
这诱惑太香了,挠的我心痒痒,忍不住啊!
算了,鞋都湿了,藻也洗了,那就换身新衣服。”
他想起北方的混乱,朝廷的腐败,皇帝的昏聩,又对比武昌见到的新气象。
陈善展现出的雄心与(看似)仁政……他那颗原本坚定忠于元室的心,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