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永州地界,问题变得更加深层和棘手。
永州文风较盛,士绅力量强大,有几个传承数百年的世家大族。
陈善推行的“灭世家”政策,在这里遇到了最顽固的抵抗。
这些世家不仅拥有大量土地和佃户,还控制着地方舆论,族中子弟多有读书人,
甚至有人在朝为官或在地方为吏,关系网盘根错节。
他们明面上不敢对抗朝廷法令,但暗地里手段层出不穷。
有的利用宗族势力,逼迫分到田地的佃户签下“自愿”租种契约,实则田租比朝廷规定的上限还高,变相收回土地。
有的利用文化优势,散布流言,诋毁新政,说新朝“重武轻文”、“苛待士人”,动摇民心。
更有甚者,勾结地方官吏,在登记户口、丈量田亩时做手脚,隐匿人口和田产,逃避税赋和劳役。
陈善在永州一个县里,就遇到了一个典型的案例。
当地大族林家,表面上积极配合官府清丈田亩,甚至主动“捐献”了一些边缘山地给官府,博取了“开明士绅”的名声。
但暗地里,他们通过贿赂县衙户房主事,将家族最肥沃的数百亩水田,登记在了十几个旁支远亲甚至家仆名下,
化整为零,每个名下的田产都未超过朝廷规定的需要重点关注的额度,
从而成功隐匿了巨额资产,逃避了相应的田赋和“累进税”。
这一手“金蝉脱壳”玩得极为漂亮,若非陈善带着精通账目和刑名的随行人员,通过仔细核对鱼鳞图册、
税赋记录,并暗访了那些“田主”,几乎被他们蒙混过去。
“果然不能小觑古人的智慧。”陈善看着调查结果,心中凛然。
这些世家大族为了维护自身利益,所能动用的资源和想出的计谋,远超他的想象。
他们不是莽夫,而是精通规则,善于利用规则漏洞的聪明对手。
处理林家,需要更谨慎。因为林家不仅在本地声望高,族中更有一子在武昌御史台任职,
虽然品级不高,但言官身份敏感,容易引发朝堂议论。
陈善没有直接动手抓人。他先让张雄收集齐了林家贿赂官吏、
隐匿田产的确凿证据,然后以“巡查使”名义,邀请永州知府、
该县知县,以及林家族长等几位本地着名士绅,举行了一次“茶话会”。
会上,陈善先是肯定了永州文风鼎盛,赞扬了林家等家族在地方教化中的“贡献”,
然后话锋一转,谈到了朝廷新政的目的在于“富国强兵,藏富于民”,在于追求“公平正义”。
他并未直接点破林家之事,而是引经据典,谈论历史上土地兼并之害,谈论法制对于国家的重要性,最后意味深长地说:
“陛下常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这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非一家一姓之私产。
朝廷立法,意在保护守法者,惩处作奸犯科者。
无论其身份如何,背景如何,若有触犯,必究其责。
望诸位乡贤,能深体圣意,率先垂范,莫要自误。”
这番软中带硬、敲山震虎的话,让在座的士绅,尤其是林家族长,听得冷汗直流。
他们摸不清这位“巡查使”的底细,但听其言谈,对朝局和圣意把握极准,绝非普通官员。
茶话会后,陈善将相关证据的副本,“不经意”地让永州知府“看到”。
知府吓得魂飞魄散,立刻严令知县彻查。
林家族长闻风,知道再也无法隐瞒,连夜求见陈善,痛哭流涕,表示愿意补缴所有欠税,
并自愿将隐匿田产的一半“捐献”给官府用于地方公益,只求能宽恕其罪。
陈善见好就收。
他深知彻底铲除这些盘根错节的世家非一日之功,需要步步为营。
他接受了林家的“捐献”,对其罚款了事,未将其族中子弟下狱(但那个受贿的户房主事必须严惩),
既维护了法纪的尊严,又给了林家和其他世家一个台阶下,避免了过于激烈的对抗。
此举传递出一个明确信号:
朝廷并非要赶尽杀绝,但底线不容触碰,聪明人应该知道如何顺应大势。
经此一事,永州地界的世家气焰大为收敛,对新政的阳奉阴违有所减少,开始真正思考如何在新朝格局下生存和发展。
一路南下,陈善接连处理了数起地方弊案,惩治了一批贪官污吏和豪强劣绅,虽然劳心劳力,但也觉得收获颇丰。
他对这个时代的了解更加深入,对自己推行的各项政策在实际中的运作和弊端有了更清醒的认识。
随着不断接近前线,他也开始更多地将注意力转向军事和沿海港口的勘察。
或许是因为一路上的顺利,或许是因为亲眼看到自己的干预确实在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当地百姓的处境,陈善的心态在不知不觉中有些放松。
他越来越习惯于近距离接触民众,倾听他们的心声,这固然让他赢得了“亲民”的名声,但也潜藏着危险。
这一日,队伍行至郴州境内,靠近与广东接壤的山区。
这里民风彪悍,情况复杂。
陈善听闻附近有一个因新政而受益、生活改善较大的村落,
便只带了张雄和四五名贴身护卫,骑马前往,想亲眼看看“成功案例”。
村落坐落于山坳之中,景色秀丽。
果然,村中房屋虽不算豪华,但大多整洁,村民面色红润,
见到陈善这一行衣着光鲜的外来人,虽然好奇,但也并不十分畏惧,甚至有孩童跑来跑去。
陈善下马,与村口一棵大榕树下乘凉的老人们交谈。
老人们得知他们是北边来的商人,便热情地介绍起村里的变化,夸赞朝廷的“分田地”、
“减税赋”政策好,让他们终于能吃饱饭,穿暖衣了。
“都是托了皇上的福啊!”
一个牙齿都快掉光的老翁咧着嘴笑道,
“要不是皇上,俺们这地,还不知道要被李家大户霸占到什么时候呢!”
陈善听着,心中颇为受用,那种亲手创造美好、得到民众认可的成就感,让他有些飘飘然。
他甚至接过村民递来的粗瓷碗,喝了一口当地自酿的米酒,与村民们谈笑风生。
张雄始终保持警惕,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但见村民淳朴,环境似乎并无异常,也稍稍放松了些。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满补丁衣服、满脸愁苦的中年汉子,牵着一个七八岁、
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怯生生地走到近前,“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青天大老爷!行行好,救救俺闺女吧!
她娘病死了,俺又伤了腿,没法干活,家里揭不开锅了……
求老爷赏口饭吃,给这孩子一条活路吧!”
汉子声泪俱下,磕头不止。
那小女孩也跟着呜呜哭泣,模样甚是可怜。
陈善见状,心生怜悯。
这一路他见多了苦难,此刻在这看似“祥和”的村庄见到如此凄惨的景象,更是触动心肠。
他下意识地弯下腰,伸手去扶那汉子:“快起来,有什么难处,慢慢说……”
就在他弯腰伸手,注意力完全被这“可怜”父女吸引,护卫们的视线也被这一跪一哭所牵动的这一刹那——
异变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