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陈善和明玉珍,梁王巴匝刺瓦尔密大战如火如荼的一个月前,元大都,皇宫大内。
虽是盛夏,但深宫高墙之内,依旧透着一股子驱不散的阴冷与颓败。
往昔蒙古铁骑踏遍欧亚的赫赫武勋,似乎早已被这中原的繁华与奢靡侵蚀殆尽,只留下斑驳的宫墙和空气中若有若无的腐朽气息。
元惠宗孛儿只斤·妥懽帖睦尔,这位大元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此刻正心神不宁地在暖阁内踱步。
他年近不惑,面容带着长期纵情声色留下的虚浮,但那双偶尔闪过的眼睛里,却深藏着与外界评价的“昏庸”并不完全相符的警惕与无奈。
“陛下,扩廓帖木儿(王保保)求见。”
心腹老宦官赵伯颜不花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妥懽帖睦尔脚步一顿,心里猛地一沉。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他挥了挥手,示意宣召。
很快,一身戎装,腰佩弯刀,风尘仆仆的王保保(扩廓帖木儿)大步走了进来。
他身形魁梧,面容棱角分明,眼神锐利如鹰,周身散发着久经沙场的悍野之气,与这深宫的萎靡格格不入。
“臣,扩廓帖木儿,叩见陛下!”
王保保行礼,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爱卿平身。”
妥懽帖睦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回到御座坐下,“何事如此紧急,要爱卿亲自从河南前线赶回?”
王保保起身,目光灼灼地盯着皇帝:
“陛下!如今中原局势已然明朗!
伪明陈善,窃据湖广、江西,僭越称帝,国号大明,实乃我大元心腹之患!
如今,此獠不知天高地厚,四处树敌,东南有朱元璋,西南有明玉珍,云南梁王惊惧自守,更有天下世家对其恨之入骨!
此乃天赐良机,五方势力皆可为我所用,合力围剿此寮!”
他顿了顿,观察了一下皇帝的脸色,继续慷慨陈词:
“陛下,臣愿亲提大军,汇合陕西李思齐、张良弼部,共击陈善!
只要陛下下旨,命李思齐出兵八万,臣自带十二万精锐,合计二十万大军,
必可一战而定,先灭陈善,再回头扫平朱元璋,光复我大元江山指日可待!
重现祖宗荣光,正在此时!”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自信,仿佛胜利已然在握。
妥懽帖睦尔心里却是五味杂陈,甚至有一丝苦涩。
重现荣光?谈何容易!
他何尝不知道陈善、朱元璋这些起义军是心腹大患?
但他更清楚如今大元自身的状况。
朝堂之上,派系倾轧,争权夺利;
地方行省,各自为政,阳奉阴违;国库空虚,民生凋敝。
更重要的是,他赖以起家的蒙古铁骑,经过几十年的太平(相对而言)和中原富庶生活的侵蚀,还有多少能找回草原雄鹰的血性与勇武?
他很是怀疑。许多贵族子弟,怕是连马都骑不利索了!
他内心深处,更倾向于“坐山观虎斗”。让这些起义军互相攻伐,消耗实力,等他们几败俱伤,自己再出来收拾残局,岂不是更省力、更稳妥?
现在贸然出兵,万一……万一败了,这摇摇欲坠的大元,还能经得起这样的折腾吗?
可是,这些话他不能明说。
如今朝廷内外,主战之声高昂,以王保保为首的军事贵族势力庞大,他这个皇帝,很多时候也不得不看其脸色行事。
尤其是兵马,大半都掌握在王保保手中。
“爱卿所言……确有道理。”
妥懽帖睦尔斟酌着词句,面露“忧色”,“只是,那李思齐、张良弼盘踞陕西已久,向来听调不听宣,朕恐其……”
“陛下放心!”
王保保不等皇帝说完,便拍着胸脯保证,声若洪钟,
“李思齐、张良道二人,不过疥癣之疾!
有陛下圣旨,加之臣之兵威,量他们不敢不从!
若其敢有异心,待臣灭了陈善,回头便收拾了他们!
此事包在臣身上!”
看着王保保那志在必得、甚至有些咄咄逼人的眼神,妥懽帖睦尔知道,自己已经没有退路了。
他心中暗叹,这哪里是来请旨,分明是来“通知”他一声。
他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御案上象征着皇权的玉玺,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既如此……便依爱卿所奏。”
他仿佛用尽了力气,
“拟旨:加封扩廓帖木儿为河南王,总领天下兵马,讨伐叛逆!
命陕西行省平章政事李思齐,即刻调集八万兵马,听候河南王调遣!
务必剿灭伪明陈善,扬我大元国威!”
“臣!领旨谢恩!必不负陛下重托!”
王保保眼中闪过狂喜与狠厉,重重叩首。
他终于拿到了名正言顺调动大规模兵马的权力,更重要的是,他可以一雪前耻,夺回他的出生地——信阳!
(扩廓帖木儿,蒙古伯也台部人,生于光州固始县,汉名王保保)
待王保保意气风发地离去后,暖阁内恢复了死寂。
妥懽帖睦尔像被抽空了力气般,瘫坐在御座上,久久不语。
老宦官赵伯颜不花小心翼翼地端上一杯参茶,低声道:
“陛下,可是累了?
河南王勇武善战,此番携二十万大军之威,定能马到成功,陛下不必过于忧心……”
“成功?”
妥懽帖睦尔打断他,嘴角泛起一丝苦涩到极点的笑容,
“伯颜不花,你跟了朕这么多年,难道还看不清吗?”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声音低沉而疲惫:
“什么蒙古铁骑,什么二十万大军……朕看,多半是虚张声势。
这些年,我们过得太安逸了,草原上的雄鹰,早已被圈养成了笼中的雀鸟,失去了利爪和尖喙。
那陈善既能屡挫朱元璋,连明玉珍八万大军都败于其手,岂是易与之辈?
王保保……他太自负了。
那朱元璋更是枭雄,他的一切表现可能都是在隐藏实力,就算河南王能大败陈善,必定损兵折将,最后也有可能败与朱元璋之手!
朱元璋我仔细查看过他的过往,这个人很不简单,很能隐忍,他从一介乞丐到如今义军的首领。
你看看他的每一步,看似不出彩,最后得到最大利益的就是他!
你现在看看那些比他实力大的义军,坟头草都一米高了,而他却越做越大!
鄱阳湖一战,他以二十五万大军一战灭了陈友谅,现在陈友谅儿子死灰复燃。
刚有点起色,又遭的天下各势力的围攻,恐怕这一切都是他为了隐藏实力,消耗大元和其他反贼的实力,故意设计的!
这一招,他已经用了很多次了,听说他手下的刘基,智比诸葛,当初朕怎么就没有发现这个刘基(刘伯温)这个人才呢!
悔不该不听当初脱脱丞相之言啊!
朕的大元江山最后,恐怕要落入朱元璋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