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毒辣,像是要把七里乡这片干涸的土地烤出油来。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灼的尘土味,混杂着柴油发动机未完全燃烧的刺鼻辛辣。几只不知死活的知了在枯树上声嘶力竭地叫着,叫得人心烦意乱。
方东望站在赵家庄村口的那棵老歪脖子槐树下,衬衫后背已经被汗水浸透,紧紧贴在脊梁骨上,黏糊糊的难受。他没去擦汗,目光死死锁住前方一百米处——那里,是赵家庄的赵氏宗祠。
两台重型推土机停在路边,铲斗高高扬起,像两只随时准备扑食的铁甲巨兽,但在巨兽面前,却跪着黑压压的一片人。
哭声震天。
那不是假哭,是几百号男女老少披麻戴孝,用那种从胸腔里挤出来的声音在嚎丧。带头的是个瘦得像把干柴的老头,满脸的老年斑在烈日下泛着油光,手里拄着根龙头拐杖,跪得笔直,就像一颗钉在那里的老树根。
“方乡长,真……真没办法了。”
七里乡派出所所长抹了一把脸上的灰,凑到方东望耳边,声音抖得像筛糠,“赵老太爷说了,谁敢动宗祠一块砖,他就一头撞死在这石阶上。咱们要是敢强推,这几百号人就要血溅当场。省地质队的勘探车就在后面堵着,这……这简直是个火药桶啊!”
方东望没说话,只是从口袋里摸出一盒不知被捏扁了多少次的红塔山,想点一根,却发现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
“嘶——”他把烟卷狠狠揉碎在掌心,烟丝刺痛了掌纹。
这哪里是拆迁?这分明是把他方东望架在火上烤。
距离省地质勘探队要求的“进场死线”,只剩下不到二十四小时。如果明天中午十二点前,这条路打不通,重型钻机进不去黑龙岭核心区,那谢安之书记在上任后的第一个“国运级”项目就会胎死腹中。到时候,不用周道明动手,省里的问责就能让他方东望这辈子再也翻不了身。
“去,给赵老太爷送瓶水。”方东望声音沙哑,听不出喜怒。
“乡长,这都什么时候了,还送水?”旁边的党政办副主任小刘急得直跺脚,手里抓着那个掉了漆的扩音喇叭,“刚才二狗那个混球想冲上去把人拉开,结果被老太爷一拐杖敲破了头,现在还在卫生所缝针呢!这帮人就是刁民,是……”
“闭嘴。”方东望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这一眼没有怒气,却冷得像冰窖里的石头。小刘脖子一缩,剩下半截话生生噎了回去。
方东望迈开步子,并没有走向那群激动的村民,而是绕开了正面,顺着宗祠外围那堵斑驳的青砖墙慢慢踱步。
如果只是为了钱,或者为了安置房,这些村民的眼神里会有贪婪,会有犹豫。但刚才那一瞬,他在那个百岁族老赵太爷的浑浊眼球里,看到的只有一种东西——恐惧。
那种恐惧,像是被狼群围困的羊,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绝望。
“不对劲。”
方东望停下脚步,右手食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大拇指的关节。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他深吸一口气,闭上眼,屏蔽掉耳边嘈杂的哭喊声和机器的轰鸣声,再猛地睁开。
【望气之眼】,开!
那一瞬间,原本灰扑扑的世界在方东望眼中变了模样。
他首先看到的,是这片土地上那稀薄得可怜的“生气”。正常的村落,哪怕再贫穷,只要有人居住,总会有一层淡淡的乳白色烟火气,那是人气的象征。
可赵家庄没有。
这里的空气里,漂浮着一种灰败的絮状物,像发霉的棉絮,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屋顶上。而在那座雕梁画栋、看似庄严神圣的赵氏宗祠上方,方东望的瞳孔猛地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并没有想象中代表祖宗庇佑的“青气”或“金光”。
恰恰相反,在宗祠正殿的脊瓦之上,盘踞着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红黑色气息。那颜色,像极了放置多年、早已干涸结痂的陈旧血迹,又像是生了锈的废铁泡在黑水里发出的那种令人作呕的铁锈红。
那团红黑色的气息并非静止,而是在缓缓旋转、蠕动,并且在这个漩涡的中心,凝聚成了一个尖锐的圆锥体形状。
那就如同一根无形的、巨大的、生满铁锈的钉子!
这根“钉子”并非冲着天空,而是头朝下,死死地、狠毒地钉进了宗祠下方的土地里!
“这是……”方东望感到头皮一阵发麻,一股寒意顺着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在他的视野中,周围大地的脉络隐约浮现。黑龙岭的山势如同一条蛰伏的巨龙,延绵起伏,而赵家庄所在的位置,正是这条龙脉延伸下来的一处“气眼”,俗称龙喉。
原本,地气应当顺着龙喉喷薄而出,滋养一方水土。
但现在,那根由“铁锈煞气”凝聚而成的巨钉,正精准无误地钉在“龙喉”之上!
不仅钉住了地气,更像是一个贪婪的吸血泵。
方东望甚至能看到,一丝丝微弱的白色光点——那是村民们的生命精气——正顺着地面那些看不见的裂缝,被这根“钉子”疯狂地抽取、吞噬,然后转化为更浓郁的煞气,反哺给那团红黑色的云雾。
“怪不得……”方东望喃喃自语,“怪不得赵家庄这十年来,新生儿不仅少,而且十个里面有五个是病秧子。怪不得村里的老人一旦过了六十岁,就容易得那种查不出原因的怪病痛死。”
这哪里是保佑子孙的宗祠?
这分明是一座断子绝孙的“镇龙狱”!
“乡长!乡长你看!”小刘惊慌失措的声音打断了方东望的观察。
方东望猛地回神,只见宗祠前的台阶上,那个跪着的赵老太爷突然站了起来。百岁高龄的老人,此刻却爆发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力量,他挥舞着手里的龙头拐杖,指着正准备上前劝说的派出所民警,嘶哑着喉咙吼道:
“都退后!这是赵家的命根子!谁敢动这根柱子,全村都要死绝!老天爷在看着呢!报应!会有报应的!”
老人的脸涨成了猪肝色,脖子上的青筋像蚯蚓一样扭曲暴起,嘴角甚至渗出了白沫。那种癫狂的状态,根本不像是在守护财产,更像是在守护一个足以毁灭世界的魔盒。
“退后!都别动!”方东望大喝一声,大步流星地冲开人群。
民警们被这突如其来的命令弄得一愣,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
方东望几步跨到台阶下,仰起头,目光越过疯狂的老人,直刺那座阴森森的宗祠大门。
如果是以前,他可能也会觉得这是封建迷信的顽固势力。但现在,在那双能看透气运流转的眼睛里,他看到了更惊悚的一幕。
随着赵老太爷的情绪激动,宗祠上方那根“煞气之钉”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剧烈地震颤了一下。紧接着,一缕肉眼看不见的红黑色煞气,像毒蛇一样从屋顶游走下来,顺着赵老太爷的天灵盖直接钻了进去!
“噗!”
刚才还生龙活虎骂人的赵老太爷,突然身子一僵,一口鲜血毫无预兆地喷了出来,溅得胸前的白胡子一片殷红。
“太爷!太爷!”
“杀人啦!政府逼死人啦!”
村民们瞬间炸了锅,哭喊声、咒骂声如潮水般涌来。几个年轻力壮的赵家后生红着眼,抄起地上的砖头和铁锹就要往上冲。
现场瞬间失控!
“都给我站住!”方东望猛地转身,这一声吼运足了中气,竟压过了几百人的喧哗。
他并没有后退,反而迎着那些挥舞的铁锹向前踏了一步。他的眼神平静得可怕,没有任何慌乱,只有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压。
“赵老太爷是气急攻心!不想让他死的,就都给我让开!”方东望一把推开挡在前面的一个壮汉,那个壮汉明明比他壮实一圈,却被这一推之力弄得踉跄了几步。
方东望冲上台阶,扶住摇摇欲坠的老人。
他的手刚接触到老人的身体,指尖就像触电一样传来一阵刺痛。那股钻入老人体内的煞气,竟然顺着接触点,想要反噬方东望!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噬魂铁煞’侵袭!气运护体自动触发!】
脑海中,系统的机械音急促响起。
方东望只觉得眉心一热,一股暖流瞬间流遍全身,将那股阴冷的寒意逼退。
但他依然感到鼻腔里一热,伸手一摸,竟然流鼻血了。
“这东西……好凶。”方东望心中暗惊。仅仅是接触了一下被煞气附体的人,就有如此反噬,这宗祠下面到底埋着什么鬼东西?
赵老太爷此时已经瘫软在方东望怀里,但那双枯瘦如柴的手依然死死抓着方东望的衣领,指甲几乎陷进肉里。
老人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方东望,嘴唇颤抖着,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阴森森地说道:
“后生……你不想活了吗?动了那个东西……黑龙翻身……咱们……都得死……”
方东望顾不得擦鼻血,他凑近老人的耳边,用一种笃定且带有穿透力的声音说道:“老太爷,您看看这个村子。看看您怀里的重孙子,为什么一个个都面黄肌瘦?为什么这十年来赵家庄没有出过一个大学生?为什么你们越拜祖宗,日子越难过?”
赵老太爷的瞳孔猛地一缩,抓着衣领的手松了一下。
“您以为是在守着祖宗?”方东望抬起头,目光如炬,直视那座煞气冲天的宗祠,“不,您是在守着一个把全村人精血都吸干的怪物!那底下埋的,根本不是赵家的福气,那是有人给你们赵家下的绝户毒咒!”
这句话,像是一道惊雷,狠狠劈在了赵老太爷早已浑浊不堪的心神上。
“你……你说什么?”老人颤抖着。
“我要救赵家庄,也要救您。”方东望站起身,将老人交给赶来的医护人员,然后转身面对那群愤怒又迷茫的村民。
他在人群中扫视了一圈,开启【望气之眼】,试图寻找这股煞气被激发的源头。
这煞气盘踞多年,早已稳定,为什么偏偏在今天突然爆发,导致老太爷吐血?
目光流转,方东望的视线突然定格在人群角落里。
那里站着一个穿着灰色道袍、留着山羊胡的中年男人。这人手里拿着个罗盘,正贼眉鼠眼地四处张望。而在他的头顶,并没有修行人该有的清气,反而缭绕着一股代表着欺诈与阴谋的“浑浊黄气”。
更重要的是,这股黄气之中,隐约夹杂着一丝方东望非常熟悉的、带有权力味道的“官气”残留。
那是……周道明身边那个秘书的气息!
方东望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原来如此。
这就是周道明的手段吗?请个神棍来装神弄鬼,利用村民的迷信来制造群体性事件,想借这只“鬼”的手,把我方东望拦腰斩断在仕途的门槛上?
“好,很好。”
方东望从口袋里掏出手帕,慢条斯理地擦干净鼻下的血迹,将沾血的手帕紧紧攥在手里。
既然你想玩玄学,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真正的“手段”。
“小刘!”方东望大喊一声。
“在……在!”小刘抱着喇叭跑过来,腿还在发抖。
“告诉地质队,推迟半天进场。”方东望盯着那个灰袍道士,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肃杀,“另外,去给我找把铁锤来。大号的。”
“乡长,你要干什么?砸……砸门吗?”
“不。”方东望眯起眼睛,看着那个正准备偷偷溜走的道士,“我要砸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