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知衡几步走过去,对毒甩道:“大叔,枪给我看看。”
毒甩抬头见是她,立刻眉开眼笑,把枪递过去:“谢妹子,你还会修猎枪哩!快帮我瞧瞧,这老伙计又闹脾气了!”
谢知衡接过猎枪,动作熟练地检查了一下,发现是击发装置的一个小零件因为长期使用和保养不当有些移位卡住了。
她左右看了看,从旁边捡起一根粗细合适的坚硬树枝,用随身带着的小刀稍作修整,然后对准卡榫部位,手腕巧妙一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
“好了。”她把猎枪递还给毒甩,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
毒甩接过,拉动枪栓,听到那顺畅的声音,高兴得直搓手:“哎呀!太好了!谢妹子你真神了!”
谢知衡的目光重新投向还在纠缠田雨青的赵老四。
“借一下。”
她直接从毒甩手里拿过她刚修好的猎枪,动作流畅地端起,瞄准。
“砰!”
一声清脆的枪响划破傍晚的宁静,惊起林间一片飞鸟。
子弹擦着赵老四的耳朵飞过,打在他身后那棵树的枝干上,树皮瞬间炸开一个小坑。
赵老四吓得“妈呀”一声怪叫,整个人像被抽了骨头一样瘫软在地,脸色煞白,裤裆处迅速洇湿了一片,散发出难闻的骚臭味。
田雨青也吓呆了,愣在原地。
周围收工路过的村民和知青们都听到了枪声,纷纷围拢过来,看到瘫在地上失禁的赵老四和手持猎枪、面色冷然的谢知衡,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
毒甩兴高采烈地接过猎枪,对着众人嚷嚷:“看看!看看!谢妹子三两下就修好了我的枪!还帮田知青赶跑了流氓!”
众人看向谢知衡的目光,充满了惊叹和敬畏。这个平时沉默寡言、只知道埋头干活的女知青,竟然还有这一手!枪法还这么准!
贺斯年站在不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中震撼莫名。他看着她冷静地开枪、震慑,看着她面对众人目光时的坦然自若,那份从容与魄力,与他记忆中那个女学生形象截然不同。
谢知衡还了枪,走到惊魂未定的田雨青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没事了,回去吧。”
田雨青感激地看着她,点了点头,赶紧跑开了。
谢知衡这才瞥了一眼瘫在地上、丑态毕露的赵老四,眼神里没有半分情绪,仿佛只是看到了一堆碍眼的垃圾。
这件事很快传遍了整个芒卡坝。谢知衡“神枪手”的名声不胫而走,连带着她修好猎枪的事也被传得神乎其神。赵老四则成了全寨子的笑柄,好几天都没敢出门。郑队长听说后,把赵老四叫去臭骂了一顿,却也拿谢知衡没办法,毕竟众目睽睽,是赵老四骚扰女知青在先,谢知衡开枪在后,也没伤着人,反而算是“见义勇为”。
然而,这件事传到村支书刀福荣耳朵里,却变了味。
第二天,他就把谢知衡叫到了大队部。
大队部是间土坯房,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烟叶的味道。
刀福荣坐在一张掉漆的办公桌后,面前放着个搪瓷茶缸,里面泡着浓得发黑的茶。他沉着脸,吧嗒吧嗒地抽着水烟筒,半晌才抬起眼皮。
“谢知衡同志,”他刻意用了正式的称呼,语气严肃,“你昨天,怎么回事?拿着枪对着贫下中农同志?这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影响极其恶劣!我知道你是知青,有文化,但这里不是你们北京,不能由着性子胡来!万一出了人命,你怎么交代?我们整个村子的先进都要被你抹黑!”
他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试图在气势上压倒她。
谢知衡站在桌前,神情依旧平静。她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出。
“刀书记,”她开口,声音清晰,“首先,赵老四纠缠、恐吓女知青,企图不轨,这种行为是否符合‘贫下中农同志’的身份?是否就不影响恶劣?其次,我只是用一颗子弹警告他,并未造成任何实际伤害。毒甩同志可以作证,枪口抬高了至少一尺。最后,如果这种明目张胆的流氓行为得不到有效制止,女知青的人身安全无法保障,恐怕对村子的先进名声影响更大。”
她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反而让刀福荣一时语塞。他猛地一拍桌子:“强词夺理!就算赵老四有错,也轮不到你动用私刑!你这是破坏团结!”
“维护弱者,制止恶行,在您看来是破坏团结?”谢知衡反问,语气里带上了一丝讥诮,“那么,什么样的团结,是建立在默许和纵容恶行之上的?”
刀福荣被噎得脸色通红,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他发现,在口舌上,自己根本占不到这个女知青的便宜。
他挥挥手,像是驱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总之,下不为例!你再敢动枪,我就上报公社,严肃处理你!写检查!深刻检讨!”
谢知衡没有争辩写检查的事,只是淡淡地说:“如果村集体能有效保障每一位社员,包括知青的合法权益和安全,我自然不会多事。”说完,她转身离开了大队部。
这次的冲突,表面上以谢知衡被勒令写检查而告终,但无形中,刀福荣感到了更大的压力。
这个女知青,不仅有能力,有想法,还有胆魄,更重要的是,她似乎完全不把他这个村支书的权威放在眼里。这让他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几天后的一次队委会上,刀福荣不点名地批评了“某些知青同志”,“无组织无纪律”,“持枪恐吓群众”,“影响极其恶劣”,强调要“加强知青的管理和教育”,要“把精力放在生产劳动上,不要搞些歪门邪道”。
虽然没有直接点名,但所有人都知道他说的是谁。
谢知衡坐在下面,面无表情地听着。
她的精神渐渐抽离,她看到一只蓝孔雀从门外一步步踱进来,头上的穗羽随着它脚下的动作微微颤动着,原始而漂亮的眼睛转过来,与她四目相接……
她知道,刀福荣这是借题发挥,再次敲打她。他感受到了她的“不安分”和隐隐带来的威胁,在用他的权力和地位压制她。
豆科轮作计划被他以“没有先例”、“风险太大”为由搁置,她想为村民做点实事,改善生产的路径被堵死。现在,连她用来自卫和帮助他人的行为,也要被扣上“歪门邪道”的帽子。
——权力。
没有权力,没有位置,就只能被动承受,受制于人。就像梅老师,空有满腹学识和一腔热血,却最终……她强迫自己停止这个危险的联想,胸口却依旧闷得发痛。
一次,在抢收稻谷的劳作中,谢知衡又莫名其妙地被分配到了最泥泞、最难收割的一片水田,而且任务量明显比别人重。她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弯腰干活,汗水浸透了她的衣衫,泥浆溅满了她的裤腿。她知道,这又是刀福荣在暗中搞鬼,用这种琐碎的方式敲打她,彰显他的权力。
傍晚收工时,她累得几乎直不起腰。
收好农具,谢知衡没有直接回她那间低矮的土坯房,而是绕到了寨子后面的一处安静的湖边。
这是澜沧江支流形成的一个小湖泊,当地人叫它月亮湖。
湖面如镜,将天空中绚烂的晚霞——橘红、玫紫、金粉——完美地复制下来,美得惊心动魄。远处雪山巍峨的轮廓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圣洁而遥远。微风拂过湖面,带来湿润的水汽和岸边不知名野花的淡淡香气。
她抱膝坐在湖边的草地上,看着这极致的美景,身体上的酸痛渐渐褪去,心中的郁结却并未消散多少。
权力……她曾经厌恶陈铮那种近乎偏执的控制欲,厌恶被权力裹挟和囚禁的感觉。
可如今,在这偏远的村寨,她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没有权力,连想做点正确的好事都寸步难行。
脚步声在身后响起,很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