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斯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的违和感越来越强。
一次,他忍不住对正在修理脚踏脱粒机的小岩感叹:“陈铮同志对知衡是真的关心,能找到她,还帮我们查清野象发狂的原因……可知衡对他,怎么就那么……”
小岩头也不抬,手里熟练地拧着一颗螺丝,嗤笑一声,语出惊人:“反正我不会那样看阿木。”
贺斯年一愣:“什么?”
小岩抬起头,用沾着油污的手背蹭了蹭下巴,眼神清澈而直接:“我说,我看我妹妹阿木的眼神,跟那个陈铮看谢同志的眼神,不一样。你说他们是兄妹?嗬!”他皱了皱鼻子,做了个夸张的嫌恶表情,“我要是用那种眼神看阿木……都不用我阿妈拿棍子打我,我自己先把眼珠子抠出来洗干净!”
贺斯年僵硬了一瞬,仿佛被雷劈中。
他听到自己干巴巴的反驳:“不要胡说,他们从小一起长大。小时候陈铮同志就喜欢看着知衡。他们虽然不是亲兄妹,也是亲兄妹了。怎么会……怎么会有人对自己一起长大的妹妹……”
就在这时,一个消息的传来,暂时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
上面分配下来两个极其珍贵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指定给在边疆建设中表现突出的知青或农村青年。
这意味着可以离开艰苦的农村,回到城市,进入大学学习,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改变命运的机会。
名额分配的权力,自然落在了谢知衡和贺斯年主导的芒卡坝生产大队队委会手中。
很快,便有人暗中找到了谢知衡和贺斯年,暗示他们可以“操作”一下,将这两个名额留给他们自己。
“谢主任,贺副书记,你们为芒卡坝付出了这么多,这是你们应得的回报。”
“是啊,回城上大学,前途无量,何必继续待在这穷山沟里吃苦?”
“谢主任,贺副书记,你们本来就是大学生,回去是理所应当!”
谢知衡直接拒绝了。在随后召开的队委会上,她力排众议,坚持公平公正的原则,将名额给予了在全寨文化课考试中名列第一、第二,日常贡献同样突出的田雨青和小岩。
宣布结果时,田雨青和小岩都惊呆了,随即是巨大的狂喜和不可置信。
寨民们也纷纷鼓掌,为这两个勤奋的年轻人感到高兴。
有人替谢知衡和贺斯年感到惋惜,私下里询问。
谢知衡只是笑了笑,甚至带有一丝戏谑:“我在大学里都待了多少年了?都快待吐啦。就不回去了。”
贺斯年自己也拒绝了那些暗中的游说。他的理由更为复杂一些。
他在北京的家,已经破碎。科学家父亲和母亲双双自杀,自杀前还相互检举。这是他来芒卡坝第二年,亲戚写信告诉他的。
那天,谢知衡、田雨青和小岩为了安慰他,不让他干活,还去河里抓了鱼给他吃。
如果他回去,面对的是不堪回首的往事和依旧混乱的环境。
更重要的是,他喜欢谢知衡,尽管知道希望渺茫;他也真心喜欢这个他与谢知衡一同见证、参与建设,变得越来越好的芒卡坝。
陈铮站在人群中,听着这个决定,看着谢知衡。
他记得,小时候在农村,她有多么抑郁难过,一年到头都说不出几个字。后来到了北京,她在学业上展现出了惊人的天赋和热情。大学,实验室,科研……那曾经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
而现在,她如此轻易地,就将重返城市的机会,让给了别人。
她说:“我在大学都待了多少年了。读吐啦。”
一天傍晚,夕阳将天边染成瑰丽的橘红色,给芒卡坝的竹楼田埂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谢知衡在寨子边的月亮湖畔慢慢散步。
陈铮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身后。
谢知衡察觉到他的存在,脚步未停,也没有回头。
两人一前一后,隔着几步远的距离,沉默地走着。湖面波光粼粼,倒映着晚霞和雪山,美得如同仙境。
终于,谢知衡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身,面对着陈铮。这是自山林获救后,她第一次正眼看他。
“陈铮。”她开口,叫了他的名字。声音平稳,就像在称呼一个认识的普通人。
陈铮的心,因为她这一声称呼,猛地一缩。
谢知衡看着他,目光坦然,语气平和:“我本来就该待在这里。”
她顿了顿,继续说道:“当年要是没有你和周姨,我就该这样——在某个农村,靠自己活着。你们给了我十几年不一样的生活,我很感激。现在,不过是回到了原本的轨道上。”
她的目光掠过湖畔的农田,远处的雪山:“你既然来了这里,应该是知道了以前的事。那封断亲信,是我深思熟虑后写的。我不欠你的。”
陈铮喉咙发紧,想说什么,却被她接下来的话堵了回去。
“而且,说来有趣,”她微微偏头,像是在回忆什么久远的事情,“在北京的事,我其实已经记不太清了。很多事,都模糊了。”
她重新看向他,眼神干净得让人心慌:“你也忘了以前吧。梅老师的事,我后来仔细想过,也托人打听过。应该……和你没关系。”
“再有其他的,”她轻轻吸了口气,说出了那句最终判决,“我也不怪你了。”
“陈铮,放过我吧。”
“也放过你自己。”
她说:“忘了吧。”
这三个字,轻飘飘的,却像世界上最锋利的箭矢,瞬间洞穿陈铮所有的防御,刺穿了他的心脏。
原来比恨更难接受的,是原谅。
她不要他的忏悔,不要他的弥补,甚至不要他的痛苦。
她只是平静地、彻底地,将他从她的生命里,清除了出去。
陈铮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平静的脸,看着她那双清亮的眼睛。
剧痛如同海啸般从心脏蔓延至四肢百骸,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撕裂、碾碎。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的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