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潘通常会在清晨和傍晚出现,送来新鲜的食材和日用品。
他动作利索,沉默寡言,放下东西后,会习惯性地扫视一眼院落,然后对陈铮微微颔首,便转身离开,几乎从不与谢知衡有视线接触。他穿着朴素,身材精干,脚步沉稳,显然受过严格的军事训练,并且至今保持着习惯。
谢知衡注意到,老潘虽然沉默,但并非毫无感情。
有一次,一只野猫溜进院子,在老潘脚边蹭了蹭,他弯腰,动作略显生硬地摸了摸猫头,眼神里有一闪而过的柔和。还有一次,他搬东西时不小心碰倒了一个空花盆,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谢知衡房间的方向,眉头蹙了一下,似乎担心惊扰了她。
这些细微的发现,让谢知衡觉得,老潘或许并非铁板一块。
她开始尝试与老潘建立极其微弱的联系。
第一次,她在老潘放下蔬菜时,刚好从堂屋走出来,状似随意地说了一句:“潘叔,今天这青菜很新鲜。”
老潘显然没料到她会主动搭话,动作顿了一下,抬眼看她,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警惕,随即又迅速垂下,只含糊地“嗯”了一声,便加快脚步离开了。
虽然反应冷淡,但至少他有了反应,而没有完全无视。
第二次,谢知衡选择在傍晚。她看到老潘在检查院门的门锁,便走过去,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语气平和地问:“潘叔,这锁还好吗?最近夜里风大,听着有点响。”
老潘停下动作,回头看了她一眼,这次眼神里的警惕少了一些,多了点审视。他拍了拍门锁,声音粗哑:“锁没事,结实着。是门轴有点锈,回头我上点油。”
“麻烦您了。”谢知衡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转身回了屋。她能感觉到老潘的目光在她背上停留了片刻。
这是一种缓慢的、几乎看不见进展的试探。谢知衡极有耐心,她知道,面对老潘这样的人,任何急功近利的举动都会引来怀疑,甚至可能招致陈铮的雷霆之怒。
她必须像对待最精密的实验一样,控制每一个变量,观察每一个细微的反应。
然而,陈铮的敏锐远超她的想象。
就在她以为自己的试探不着痕迹时,一个清晨,冲突还是爆发了。
这个清晨,陈铮因为部队有紧急会议,天不亮就离开了。
出门前,他叮嘱谢知衡:“老潘今天会晚点来,你记得收一下东西。自己在家,锁好门。”
好像她真的有关门和锁门的权利一样。
“知道了,哥。”谢知衡应道。
陈铮离开后,院落里只剩下她一个人,以及外面那把沉重的锁。
她坐在廊下,手里拿着一本闲书,心思却全在院门上。
阳光慢慢爬上院墙,将海棠树的影子拉长。
大约十点半,院门外传来了钥匙开锁的轻微声响。
谢知衡立刻站起身,脸上调整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无聊和期待的表情。
院门被推开,老潘提着一个沉重的菜篮和一个帆布包走了进来。
“潘叔。”谢知衡主动开口,声音温和,带着一丝晚辈对长辈的礼貌,“今天东西多吗?要不要我帮您拿一下?”
老潘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她的主动搭话。
他抬起眼皮,飞快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又垂下,摇了摇头,闷声道:“不用,谢同志。”
他将菜篮放在厨房门口,又从帆布包里拿出几份叠放整齐的报纸和一封陈铮的信件,准备放在堂屋的茶几上。
谢知衡状似无意地走过去,目光扫过那几份报纸。日期是最近的,但毫无疑问,是经过陈铮筛选过的。
“潘叔,”她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属于被保护者的天真和好奇,“最近……外面天气好像不错?我看院子里海棠果都快熟了,不知道外面街上的树结果了没有?小时候在村里,这个时候都能摘野果子吃了。”
她问的是最无关紧要的自然景象,试图用此来拉近距离,降低对方的警惕性。
老潘放报纸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立刻回答。他似乎在权衡,是否应该回应这种看似无害的闲聊。
过了几秒,他才低声道:“……都差不多。”
四个字,干巴巴的,没有任何信息量。
谢知衡不气馁,继续用轻松的语气说:“是吗?那也挺好。总待在院子里,都快忘了外面什么样子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一丝落寞,但很快又振作起来,拿起茶几上的一个苹果,递给老潘,“潘叔,这个苹果看着挺甜的,您尝尝?辛苦您每天跑来跑去的。”
她递苹果的动作自然,眼神清澈,完全像一个不谙世事、只是有些寂寞的女孩在向熟悉的看守示好。
老潘看着递到面前的苹果,古井无波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动摇。
他看了看苹果,又看了看谢知衡那张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白荏弱的脸,嘴唇动了动。
就在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接过那个苹果,或者至少说句什么的时候——
“看来我妹妹很懂得关心人。”
一个冰冷的声音突兀地在门口响起,如同腊月的寒风,瞬间冻结了院子里刚刚升起的那一丝微弱的暖意。
陈铮不知何时去而复返,正站在院门口,逆着光,看不清表情,但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让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他显然看到了刚才那一幕。
老潘的手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迅速退后两步,恢复了那种眼观鼻、鼻观心的木然状态,低声道:“陈同志,东西送到了,我先走了。”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院子,甚至没敢再看谢知衡一眼。
院门再次被关上,落锁的声音清晰可闻。
谢知衡握着那个没送出去的苹果,心脏沉到了谷底。她缓缓转过身,看向一步步走来的陈铮。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眼睛黑沉得吓人,里面翻涌着被触犯领地的暴怒和一种“果然如此”的讥诮。
他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如同冰锥,一寸寸地刮过她的脸。
“手段不错,”他嗤笑一声,声音冷得掉冰渣,“示弱,怀旧,用小恩小惠拉拢人心。谢知衡,我倒是小看你了。”
他猛地伸手,攫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感到骨骼生疼,那个苹果“啪”地掉在地上,滚落到角落。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他逼近她,呼吸喷在她的脸上,带着灼人的怒气,“想从他那里打听什么?嗯?打听怎么逃出去?还是打听……越廷的消息?”
谢知衡手腕剧痛,但更让她心惊的是他话语里的笃定和愤怒。
“我没有——”她辩解。
“没有?”陈铮打断她,另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他对视,“那你费尽心机接近老潘做什么?告诉我!”
他凑近她的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带着狠戾:“你果然还是要去找他,对不对?哪怕他自身难保,你还是想着他,念着他,不惜冒险也要打听他的消息?谢知衡,你就这么离不开越廷?”
他的话语像淬了毒的针,扎得她心口密密麻麻地疼。不是因为他对越廷的诋毁,而是因为他这毫无根据的、却根深蒂固的认定。
不!不能这样下去!如果此刻退缩,如果被他坐实了“为了越廷不惜一切”的罪名,那她之前所有的伪装都将付诸东流,她可能真的会被他永远锁死在这里,甚至可能牵连越廷遭遇更可怕的打击。
她做出了一个大胆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