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家时，已是深夜。小楼里静悄悄的，只有门口留着一盏昏黄的廊灯，温暖地迎接着晚归的人。
陈铮弯腰，从鞋柜里拿出谢知衡的棉拖鞋，整齐地放在她脚边。
他直起身，还想说点什么，或许是想问问她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什么夜宵，或许是想再试着探询一下她的情绪。
但他看到她换好鞋后，便径直走向客厅的沙发，小心翼翼地将那个油布包裹放在茶几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她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已经被那个包裹吸引。
陈铮到了嘴边的话，又一次咽了回去。他默默地脱下大衣挂好，去厨房倒了两杯温水，一杯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自己则拿着另一杯，在侧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了下来，选择做一个沉默的旁观者。
谢知衡没有注意到他的举动，她的目光牢牢锁在包裹上。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积蓄某种勇气，然后才动手，极其仔细地、一层一层地解开了那磨损严重的油布。
里面露出的东西很简单：边缘有些卷曲、但保存完好的硕士毕业证书和学位证书；一个牛皮纸信封，封口完好；还有一个小小的、透明的自封袋，里面装着一小撮干枯的、黑褐色的、看起来毫无生机的苔藓。
她的指尖首先抚过那两张证书。
华央大学的校徽，梅韫先教授和当时校长苍劲有力的签名，还有她自己的名字——谢知衡。
她的目光随后落在那袋干枯的苔藓上，明显愣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困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一种混合着悲伤和了然的复杂情绪在她眼底晕开。
她起身走到厨房，接了小半杯凉水，回到茶几前。
在陈铮略带疑惑的注视下，她打开袋口，用手指轻轻捏起一小撮干枯的苔藓摊在桌上，然后，将杯中的凉水，缓慢而均匀地淋在了那看似毫无生命的植物残骸上。
奇迹就在下一刻发生了。
那原本黑褐色的、干瘪的苔藓，在接触到水分的瞬间，仿佛被注入了灵魂。颜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转变，从边缘开始，一点点晕染开湿润的深褐色，然后迅速向着翠绿过渡。干瘪的叶状体吸水后舒展开来，变得饱满、润泽，不过短短十几秒钟，一小撮生机勃勃、绿意盎然的苔藓便呈现在他们眼前，与方才那枯死的模样完全不同。
“很神奇，是不是？”
她轻声问道，声音有些飘忽，目光并未看向陈铮，而是专注地凝视着掌心那抹复苏的绿色，仿佛在透过它，与另一个时空的人对话。
陈铮也被这奇妙的生命韧性所震动，他点了点头，但谢知衡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复苏的苔藓放回自封袋旁，然后，拿起了那个牛皮纸信封。
她的动作变得格外缓慢而郑重。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划开封口，从里面取出了几页微微发黄的信纸。信纸上是梅韫先教授那熟悉而清秀的字迹。
谢知衡开始阅读。
客厅里异常安静，只有信纸翻动时发出的轻微沙沙声。落地灯的暖光笼罩着她，在她低垂的眼睫下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铮屏息凝神，注意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起初，她的表情是平静的。但随着阅读的深入，她的嘴唇微微抿起，下颌线似乎也绷紧了些。她的手指偶尔会无意识地蜷缩。陈铮看到她的眼眶渐渐红了，但她没有让泪水滑落，只是那氤氲的水汽让她的眼睛显得格外黑亮，像浸在水中的墨玉。
信并不长，她反复看了两遍，最后，目光停留在某一处，久久没有移动。
然后，陈铮看见她，极其缓慢地，笑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喜悦的笑容。那笑容里充满了无尽的悲伤、了然、嘲讽，或许还有一丝解脱。
这笑容让陈铮的心猛地一揪。他几乎要起身走过去，将她拥入怀中，问她信上到底写了什么，为何让她如此难过。
但他没有动。
他直觉地感到，此刻的谢知衡，需要的是独自消化这份来自过去的、沉重的情感遗产。他的介入，或许是一种打扰。
谢知衡轻轻将信纸按原来的折痕叠好，放回信封，又将信封和毕业证书、那袋已然复苏的苔藓重新用油布包好。
她抱着包裹，站起身，对着陈铮的方向，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我有点累了，先上去休息。你也早点休息吧。晚安。”
“好。”陈铮应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轻柔，“早点睡。晚安。”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上楼梯，背影在灯光下显得单薄而孤寂。
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二楼转角，客厅里只剩下陈铮一人。他维持着原来的坐姿，许久未动。手中的水杯已经变得冰凉，他却浑然不觉。
……
楼上的主卧里，谢知衡并没有立刻入睡。
她将油布包裹放在床头柜上，自己则蜷缩在窗边的单人沙发里，抱着膝盖，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
信的前半部分，是梅老师对她身世的简述，和她毅然回国的初衷。
生于1932年，童年颠沛，目睹山河破碎，民不聊生。虽然后来有幸与家人移居海外，享受了安宁富足的生活和顶尖的教育资源，但少时所见同胞的苦难、国家的积弱，像烙印一样刻在了她的灵魂里。她选择生物学，并非纯粹出于兴趣，更是怀着“科学救国”的赤子之心。她相信，一个民族要想真正站起来，必须在科技上不再受制于人，必须有自己的声音和成就。她期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在国际学术界为中国人争得一席之地，告诉全世界，中国人是聪明的，是优秀的，是能够为人类科学进步做出卓越贡献的。
“知衡，”信中写道，“你是我见过最有天赋也最勤奋的学生之一，你的敏锐和执着，常常让我看到年轻时的自己。我一度对你寄予厚望，希望你能在这条路上走得更远，攀登得更高。我曾祝愿你，在遭遇困境时，能像我常研究的这些苔藓一样，生命力顽强，耐得住干旱与严寒，只要有一丝水分、一缕阳光，就能重新焕发生机，在看似不可能的角落扎根、生长。”
看到这里时，谢知衡的泪水几乎夺眶而出。她想起了实验室里并肩作战的日夜，想起了导师殷切的教诲，想起了那份沉甸甸的期许。
然而，信的后半部分，笔触变得沉重。
“但是，后来的事情，你也知道了。我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回国，教书育人，从事研究，这是我毕生的志愿。但我开始后悔，或许不该将你也带入这看似光辉实则危机四伏的领域。我亲眼见过太多才华横溢的年轻人，被时代的浪潮拍打得粉碎。我保护不了他们，甚至也保护不了自己。”
“刘建业的背叛，是我未曾料到的痛楚。但更让我心寒的，是那种对知识的蔑视，对尊严的践踏。我一生所求，不过是为这片土地贡献绵薄之力，但若这贡献需要以丧失人格和学术尊严为代价，我宁可不做。”
“所以，知衡，我改变了我的祝愿。我不再期望你一定要在科研的道路上坚持到底。如果环境允许，你当然应该继续你的梦想。但如果前路太过艰险，我希望你能放下。好好生活，平安、健康、快乐地度过一生，比任何虚名和成就都更重要。不要像我一样，被所谓的责任和理想捆绑至窒息。”
“这袋苔藓，和你的硕士毕业证书、学位证书一起留给你。它象征着生命的韧性，也象征着选择的权力。你可以选择像它一样，在逆境中等待复苏的时机；也可以选择将它仅仅视为一段过去的纪念，然后，去过一种全新的、远离纷扰的生活。无论你如何选择，老师都理解你，支持你。”
“珍重，我最得意的学生。”
信的末尾，是梅韫先一如既往温和而坚定的签名。
谢知衡将脸埋在膝盖里，任由无声的泪水浸湿了衣襟。她明白了梅老师最后的苦心。那不是失望，而是更深沉的爱护。
导师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卸下了“科学救国”的沉重期望，回归到了一个长辈最本真的愿望——希望她好好活着。
可是，“好好活着”……怎样的生活，才算好好活着？
是像在芒卡坝那样，用所学知识切实地改变一方水土，虽然艰苦，却充实而有价值？还是像现在这样，作为陈铮的妻子，被精心呵护在羽翼之下，过着安稳却远离她最初梦想的生活？
陈铮给了她一个家，一份安宁。她感激他，也并非对他全无感情。那初吻的悸动，那夜阳台上的泪水与回应，都是真实的。但那是不是爱？是不是足以让她放弃过去一切执着、安于现状的爱？她分不清。
而越廷的再次出现，更像是一面镜子，照见了她过去那段相对纯粹、目标明确的人生。那段人生里，有学术的追求，有朋友的陪伴，也有过一段始于利用、却也曾让她感到被理解和尊重的感情。
现在，恩师的遗言给了她选择的权力，却也将更沉重的迷茫压在了她的心头。她该如何选择？她还能选择吗？
身与心，似乎被撕裂成了两半。
她在黑暗中坐了许久，直到四肢冰凉，才浑浑噩噩地起身，洗漱，躺到床上。身体极度疲惫，大脑却异常清醒，各种念头纷至沓来，像一团乱麻，找不到线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