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云:
得志中山且莫狂,且看明日又何方。
笙歌艳舞迷人眼,战鼓雷鸣断客肠。
百胜将军心胆碎,天目好汉意凄凉。
忠义堂前风雨急,此时谁复忆招安。
话说高俅高太尉,在那正东旱寨一役中,凭借着五万大军的绝对优势,硬生生是用人命填平了沟壑,踩着尸山血海攻破了寨门。
那一战,梁山守将“丑郡马”宣赞万箭穿心,“井木犴”郝思文被剁成肉泥,“金枪手”徐宁不知所踪,剩下的梁山喽啰死的死,降的降,曾经固若金汤的正东旱寨,转眼间便插上了官军的“高”字大旗。
高俅骑着那匹御赐的照夜玉狮子马,在亲卫的簇拥下,昂首挺胸地踏入了残破的旱寨。
看着满地的断壁残垣和还未干涸的血迹,这位太尉爷非但没有半点怜悯,反而从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脸上写满了不可一世的狂傲。
“那个宋江小儿,此前还敢派人来跟本太尉谈什么‘误会’,谈什么‘招安’,简直是痴人说梦!今日破了他一寨,便是断了他一条臂膀,看他还怎么扑腾!”
身旁的随军幕僚、参将们见状,连忙阿谀奉承,马屁如潮水般涌来。
“太尉神威!此战必定载入史册!”
“那宋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太尉一到,那是真龙压住了地头蛇,这梁山泊的草寇,如今只怕都在尿裤子呢!”
高俅听得浑身舒坦,那张因之前水战失利而阴沉许久的老脸,终于舒展开来,笑得如同那盛开的菊花。他翻身下马,径直走入那原本属于徐宁的聚义厅,大马金刀地往主位上一坐。
“传本太尉将令!”高俅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今日大胜,全军有赏!杀敌一人者赏银十两,先登者赏银百两,官升一级!把带来的酒肉都搬出来,让弟兄们敞开了吃,敞开了喝!”
众将士闻言,欢声雷动,高呼“太尉威武”。
然而,高俅的“雅兴”并未就此止步。他端起亲兵送上来的热茶,抿了一口,却又嫌弃地皱了皱眉,似乎这军中的粗茶配不上他此刻大胜的心情。他眼珠一转,目光落在了一旁的幕僚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淫邪的笑意。
“那个……王参军啊。”高俅慢条斯理地说道。
“下官在!”那王参军连忙上前躬身听令。
“这军中虽然有了酒肉,但终究是少了几分颜色,也缺了些丝竹之音助兴。”高俅眯着眼睛,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本太尉听说,那东平府乃是风月繁华之地,此时咱们打了胜仗,怎能没有美人相伴?你去,即刻派人快马加鞭,去东平府给本太尉‘请’一批最好的歌妓来!记住,要最红的,最嫩的,还要会唱那东京时兴的小曲儿!”
王参军一听,心中暗暗叫苦。
这还在打仗呢,前线尸骨未寒,太尉爷就要招妓作乐?这若是传出去,岂不是乱了军心?但他哪里敢拂了高俅的兴致,只得硬着头皮应道:“下官……遵命!只是太尉,大军是否要乘胜追击,一鼓作气拿下北寨?”
“追击?”高俅眼眼一瞪,不悦道,“将士们厮杀了一整天,难道不累吗?本太尉也是人,也需要歇息!传令下去,大军就在这东寨休整三日!这三天里,只许饮酒作乐,不许谈论战事!待本太尉养足了精神,玩够了美人,再去收拾那北寨的韩滔、彭玘也不迟!”
“是……”王参军无奈,只得领命而去。
……
不出半日,东平府内便是一阵鸡飞狗跳。
官军拿着太尉的手令,闯入各大青楼楚馆,强行征调了数十名色艺双绝的歌妓。
这些女子平日里也是娇生惯养,如今被如狼似虎的官兵押解着,哭哭啼啼地塞进了马车,一路颠簸送往了梁山前线。
当晚,原本杀气腾腾的正东旱寨,竟摇身一变,成了个巨大的欢场。
中军大帐内,红烛高烧,酒香四溢。
几十名身着薄纱的歌妓,在丝竹声中翩翩起舞,那曼妙的身姿,那娇媚的眼神,看得高俅和一众将领心猿意马,哈喇子流了一地。
“好!跳得好!赏!”高俅喝得满面红光,左手搂着一个琵琶女,右手端着酒杯,醉眼朦胧地大笑道,“来,美人儿,给本太尉唱一个!就唱那个……《后庭花》!”
帐下众将也是丑态百出,有的划拳行令,有的对身边的歌妓上下其手,早已将什么军纪严明抛到了九霄云外。
那靡靡之音,伴随着男人的狂笑和女子的娇喘,顺着夜风,飘飘荡荡地传向了远处的黑暗之中。
……
与这边的灯红酒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距离东寨不过数里之遥的梁山正北旱寨。
这里,寒风呼啸,死气沉沉。
守寨的主将,乃是“百胜将”韩滔和“天目将”彭玘。
这二人原本都是朝廷的团练使,当年被梁山擒获后投降入伙。虽然名为头领,但毕竟是降将出身,在梁山的日子过得总是有些小心翼翼。
此刻,两人站在寨墙之上,望着东寨方向那冲天的火光,听着那隐隐约约传来的丝竹管弦之声,脸色一个比一个难看。
“老彭……”韩滔裹紧了身上的战袍,声音有些发颤,“你听见了吗?那是……那是唱曲儿的声音。”
彭玘面如死灰,点了点头:“听见了。高俅那老贼,这是在庆功呢。他在咱们兄弟的尸骨上庆功……”
“宣赞兄弟死了,郝思文兄弟也死了,连徐宁哥哥都失踪了……”韩滔的手死死抓着冰冷的墙砖,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那可是东寨啊!有徐宁哥哥坐镇,还有那么多精锐兄弟,竟然……竟然一天就被攻破了。这高俅的兵马,何时变得如此凶悍?”
彭玘苦笑一声,眼中满是恐惧:“不是高俅变强了,是咱们……咱们不行了。自从招安的风声传出来,这人心就散了。再加上之前水军大败,神机营虽然没了,但那五万禁军可是实打实的。咱们北寨这点人马,比东寨还不如,拿什么挡?”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绝望。
他们被称为“百胜将”、“天目将”,但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这点名号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们曾经背叛过朝廷,如今朝廷大军压境,而且是那个以心狠手辣着称的高俅领兵,一旦城破,等待他们的下场,恐怕比死还要惨。
“老彭,你说……咱们该怎么办?”韩滔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要不……咱们跑吧?”
“跑?”彭玘惨然一笑,“往哪儿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咱们脸上刺着金印,背着反贼的罪名,能跑到哪儿去?再说,现在下山的路都被高俅封死了,跑也是个死。”
“那……那投降?”韩滔试探着问道。
彭玘身子一僵,随即猛地摇头:“不可!万万不可!你没听说吗?高俅在东寨下了令,凡是梁山贼寇,无论投降与否,一律格杀勿论!他这是要拿咱们的人头去染红他的顶戴花翎啊!咱们若是去投降,那就是自投罗网,送上门去让人家砍脑袋!”
“打又打不过,跑又跑不了,降又降不得……”韩滔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抱头,竟然呜呜地哭了起来,“这……这究竟是造了什么孽啊!当初就不该上这梁山!就不该信那宋公明的鬼话!”
彭玘也是长叹一声,仰望苍穹,眼中满是凄凉。那东寨传来的欢笑声,此刻听在耳中,便如同催命的丧钟,一声声敲击着他们脆弱的神经。
恐惧,像毒蛇一样,死死缠绕在两人的心头,让他们几近崩溃。
……
同样的绝望,也笼罩在梁山泊的核心——忠义堂。
大堂之上,烛火摇曳,映照着一张张如丧考妣的脸庞。
宋江依旧坐在那把象征着权力的虎皮交椅上,但他整个人仿佛在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原本精心打理的胡须此刻显得杂乱无章,那一双总是含着泪光、似乎随时准备以此感人的眼睛,此刻却是真的肿成了桃子。
“宣赞兄弟……郝思文兄弟……”宋江手里捏着一块白色的汗巾,一边擦拭着眼泪,一边哽咽着念叨着这两个名字,“我的好兄弟啊!你们死得好惨啊!哥哥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你们啊!”
他的哭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回荡,显得格外的凄厉。
堂下,戴宗、乐和、李逵等一众核心头领,个个垂头丧气,一言不发。
东寨失守的消息,就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碎了梁山泊最后的侥幸。
“报——!”一名探子小心翼翼地走进大堂,跪下禀报:“启禀哥哥,高俅攻占东寨后,并未立即进攻北寨。他……他下令全军休整三日,还……还从东平府招来了一批歌妓,正在东寨大摆筵席,饮酒作乐……”
“什么?!”
宋江闻言,猛地抬起头,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和羞愤。
“他在东寨……招妓作乐?在我兄弟尸骨未寒的地方……饮酒作乐?!”宋江气得浑身发抖,猛地一拍桌案,“欺人太甚!高俅老贼!你欺人太甚!!”
“哇——!”
急怒攻心之下,宋江再也控制不住,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染红了面前的案几。
“哥哥!”
“公明哥哥!”
众头领大惊失色,纷纷围了上来。
吴用连忙上前扶住宋江,替他顺气,急道:“哥哥保重身体!如今大敌当前,山寨还要靠哥哥主持大局啊!”
宋江推开吴用的手,惨笑道:“大局?还有什么大局?东寨丢了,徐宁没了,高俅五万大军就在眼皮子底下,这梁山……这梁山怕是守不住了!”
他环顾四周,看着这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心中充满了悲凉。
曾几何时,这忠义堂上济济一堂,一百零八位好汉歃血为盟,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如今呢?走的走,死的死,剩下的也是人心惶惶。
“我宋江无能啊!”宋江捶胸顿足,泪如雨下,“我本想带兄弟们招安,谋个封妻荫子,流芳百世。谁曾想,一步错,步步错,竟落得今日这般田地!不仅害了兄弟们的性命,还要让祖宗蒙羞,让天下人耻笑!”
“这高俅休整三日,分明是没把我们放在眼里!他是把我们当成了案板上的肉,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啊!”
宋江越说越伤心,哭声震天。
吴用在一旁看着,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虽然足智多谋,但面对这种绝对的实力碾压,哪怕是诸葛亮再世,恐怕也难有回天之力。
不过,吴用毕竟是吴用。他在绝望中,脑海里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既然硬拼不过,既然招安无路,那是不是……可以换一条路走?
他看着痛哭流涕的宋江,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哥哥,”吴用突然开口,声音低沉而冷静,“高俅虽然势大,但我们也并非毫无生机。他既然要在东寨休整三日,那便是给了我们三日的喘息之机。这三天,或许就是我们翻盘的唯一机会!”
宋江止住哭声,泪眼婆娑地看着吴用,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军师?你有何妙计?快快讲来!只要能救兄弟们,就是要我宋江这条命,我也在所不惜!”
吴用凑到宋江耳边,压低声音道:“哥哥,切莫灰心。这死局之中,确有一线生机,只看哥哥……舍不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