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世界的时间,仿佛在这间闷热的疗养室里凝固了。
只有池水中那粉色巨茧规律的搏动声,像一颗不属于这个空间的、畸形的心脏,在证明着时间的流逝。
顾夜宸看着眼前并排站立、如同精致人偶般的林晚和自己(的身体),一种前所未有的寒意顺着脊椎骨缝往上爬。
林晚脸上那抹幸福的微笑,在此刻看来,像是一张精心绘制、却毫无生气的面具。
而他自己的身体,表情正从最初的空白,逐渐朝着一种……平静的、甚至带着一丝隐约期待的方向转变。
不行!绝对不能让它得逞!
他猛地咬了一下自己的舌尖,尖锐的痛感和腥甜的血味让他混沌的大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不能再犹豫了,每多耽搁一秒,林晚沉溺得更深,他自己迷失的风险也越大。
他迅速扫视这个房间。破败,但相对封闭。唯一的入口是他们进来的那扇门。
“苏棠!”顾夜宸压低声音,语气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听着,我现在要把你和林晚的身体移到那个角落。”
他指的是房间离池水最远、靠近一面承重墙的角落,那里堆着一些废弃的木质仪器外壳,或许能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遮蔽。
苏棠的灵体还在因为刚才的冲击而微微颤抖,粉红色的污染痕迹像锈斑一样附着在她纯净的白光上。但她看到顾夜宸眼中决绝的光芒,还是用力地(在意识里)点了点头。
顾夜宸不再废话,他先是小心地扶住林晚僵硬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让他心头又是一紧。
他半抱半扶,将她安置在角落,让她背靠墙壁坐下。然后又以同样的方式,将自己那具逐渐失去意识掌控的身体也拖了过去,放在林晚身边。
两个“沉睡”的身体靠坐在一起,画面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
做完这一切,顾夜宸的额角已经布满了冷汗,不是因为劳累,而是精神高度紧绷和对抗那无孔不入的甜蜜侵蚀所致。他摘下一直紧握在手中的祖传玉佩。
玉佩依旧滚烫,那股熟悉的、带着“秩序”与“净化”意味的清凉气息是他此刻唯一的依仗。
他单膝跪地,将玉佩小心翼翼地在林晚和自己的身躯前,用指尖蘸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快速在地上画下一个极其简易的、源自顾家传承的守护符文。
符文线条歪歪扭扭,在满是灰尘的地面上并不显眼,但在完成的瞬间,玉佩微微一亮,一道极其淡薄、几乎看不见的微光屏障如同倒扣的碗,将两人身躯和苏棠笼罩其中。
这屏障弱得可能连一阵稍大的风都挡不住,但希望能对那种无形的能量侵蚀起到一点干扰作用,至少……能作为一个坐标,一个他若能回来,可以找到的“灯塔”。
“守在这里,苏棠。”顾夜宸看着小幽灵,声音沙哑,“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除非我们……或者我,彻底变成另一种样子,否则不要离开这个圈子,也不要再试图攻击。”
苏棠蜷缩在屏障内,看着顾夜宸近乎孤注一掷的眼神,灵体传递出强烈的悲伤和恐惧,但还是用力地点头。
安排完所能做的一切,顾夜宸深吸一口气,重新站到了那个搏动着的粉色巨茧前。
黏腻温暖的水汽裹挟着浓烈的甜香,几乎让他窒息。
他不再去看林晚那令人心碎的笑容,而是将全部精神集中,回忆着林晚意识被拉扯消失前的那一瞬波动。
他伸出右手,没有直接触碰巨茧,而是悬停在它上方。左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维持着清醒。
是时候了。
他闭上眼睛,全力催动起与玉佩联系的那丝家族血脉之力,同时,将自己坚定的、要唤醒林晚的意念,化作一柄无形的尖锥,朝着记忆中林晚意识沉没的方向,狠狠“刺”了过去!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意识层面猛烈的震荡和撕扯!
就在他的意念与那粉色能量场接触的刹那,顾夜宸感觉自己像是从万丈悬崖一跃而下,坠入的不是冰冷的深渊,而是一片无边无际、温暖粘稠的蜜糖海洋。
四面八方涌来的不是黑暗,而是无数美好到令人心颤的幻象碎片。
他仿佛看到失踪多年的父亲顾峰,就站在不远处,对他露出欣慰的笑容,招手让他回家,说一切只是一场误会,以后再也不必奔波冒险。
他仿佛看到妹妹顾云歌,还是小时候那般天真烂漫的模样,蹦蹦跳跳地跑来,手里拿着她最喜欢的糖果要分给他。
他仿佛看到林晚,不是现在这个冰冷僵硬的躯壳,而是带着初见时那份小心翼翼的警惕,却又眼底藏着星光的模样,对他轻轻微笑。
他甚至感觉到周身被一种难以言喻的安宁包裹,仿佛所有的责任、所有的危险、所有的谜团都已烟消云散,只剩下永恒的平静与满足……
这些幻象如此真实,如此诱人,直击他内心最深处的渴望与软肋。它们如同温暖的海水,温柔地包裹着他,劝诱着他放弃挣扎,就此沉沦。
“留下来吧……”
“这里有你想要的一切……”
“何必再去面对那些痛苦和危险?”
“放松……接受……”
甜蜜的耳语直接回荡在他的意识深处,带着难以抗拒的魔力。顾夜宸感觉自己的意志正在被快速消磨,一种强烈的倦意席卷而来,想要放弃思考,放弃抵抗,融入这片极乐。
不!
不能放弃!
就在他的意识即将被那甜蜜泥潭彻底吞没的瞬间,一股更加尖锐、更加真实的情绪如同冰锥,刺破重重迷障,击中了他!
是林晚!
是林晚在监狱中那双不甘、倔强、在绝境中依旧燃烧着求生火焰的眼睛!
是她面对强敌时,明明浑身颤抖,却依旧挺直的脊梁!
是她偶尔流露出的、对苏棠笨拙的维护,以及在得知自己可能是“容器”时,那一闪而逝的、深不见底的痛苦与孤独!
那个真实的、活生生的、带着一身伤痕却从未真正低头的林晚,还被困在这虚假甜蜜的深处,正在被一点点抹杀!
他答应过要和她一起面对!
他不能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
“林晚——!”
顾夜宸在意识深处发出一声无声的咆哮,几乎榨干了灵魂所有的力量。
他将那些美好的幻象狠狠撕碎,将对林晚现状的担忧、对承诺的坚守、以及一定要唤醒她的决心,凝聚成一股无比锐利的意志,如同破冰船般,朝着那片甜蜜沼泽的最深处,疯狂地冲击!
“咔嚓……”
仿佛有什么东西碎裂了。
那粘稠的、试图同化他的一切的阻力陡然一轻。
那些诱人的幻象和甜蜜的耳语如潮水般退去。
顾夜宸感觉自己的意识穿过了一道无形而坚韧的屏障,像是突破了一层温暖的、活着的薄膜。
短暂的失重和眩晕过后,他的“视线”稳定下来。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条干净、安静得过分的街道上。
午后的阳光暖洋洋地洒下来,街道两旁是整齐的居民楼,阳台上晾晒着衣物,偶尔有孩童的笑声从不知名的角落传来。
一切都显得那么……正常,那么平静,与他刚才经历的凶险意识交锋判若两个世界。
但顾夜宸的心却猛地沉了下去。
这里太干净了,干净得没有一丝灰尘,没有一片落叶。空气里弥漫着那股熟悉的、甜腻的花香,只是淡了许多,仿佛融入了背景。阳光的温度也恰到好处,不冷不热,却缺乏真实阳光那种鲜活的生命力。
这里,就是情蛊为林晚编织的“完美世界”?
他成功了?
他真的闯进来了?
顾夜宸立刻警惕地环顾四周,试图寻找林晚的踪迹。街道空无一人,只有远处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女孩身影,蹦蹦跳跳地拐进了前面的单元门。
那背影……有点眼熟?
不,不是林晚。那是……
顾夜宸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看到了那个单元门口挂着的门牌号,一个他绝不可能忘记的地址——那是他小时候,在父亲失踪、妹妹“去世”前,他们一家四口最后住过的地方!一个早已在城市改造中拆除多年的老房子!
为什么这里会出现……
没等他想明白,一个温和带笑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熟稔和惊喜:
“夜宸?你怎么会在这里?是……来找我的吗?”
顾夜宸浑身一僵,缓缓转过身。
只见“林晚”正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穿着一条柔软的米白色连衣裙,脸上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全然放松和依赖的幸福微笑。她的眼神清澈,倒映着他的身影,仿佛他是她的整个世界。
但,不对。
感觉不对。
这个“林晚”的笑容,完美得像是精心计算过的模型,眼底深处缺少了那份真实的、如同野草般顽强的生命力。
而且,她看着他,叫出的名字是……
“夜宸”?
在现实中,林晚几乎从未如此亲昵地称呼过他。
顾夜宸看着这个仿佛被精心调试过的“完美版林晚”,背脊窜起一股寒意。
他成功进入了幻境。
但情蛊,显然已经察觉到了他的闯入。
并且,立刻为他准备了一份……“专属”的欢迎仪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