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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名举着沉重木枷的衙役,手臂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手里的刑具,本是公堂威严的象征,此刻却成了个烫手的山芋。堂内所有人的动作,都因为堂外那一声“且慢”而停滞。

王捕头闻声向外望去,正对上宋濂一行人走来的方向。为首的老者一身素袍,两鬓染霜,步履却不见半分老态,反倒每一步都踏得极为沉稳。他身后跟着的几名书生,个个昂首挺胸,神情肃穆,簇拥着老者,形成了一股无形的压力。

“宋山长!”王捕头不敢怠慢,几步抢出堂外,拱手作揖,“不知山长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宋濂的脚步没有停顿,也未曾向他投去一瞥。他径直从王捕头身侧走过,穿过敞开的堂门,走入了这间气氛压抑的偏堂。他的目光,越过了堂上站立的衙役,穿过了冰冷的空气,最后落定在堂中那个跪地的身影上。

陈猛依旧维持着叩首的姿势,宽厚的脊背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浑身沾满了泥土与草屑。

宋濂走到他身前,停下脚步,伸出手,虚扶了一下他的手臂。这个动作很轻,更像是一个示意。

而后,他转过身,面向已经跟进来的王捕头。

“王捕头,”他的声音不高不低,却字字清晰,在每个人的耳畔回响,“老夫这名学生,品性敦厚,一心向学,从未与人结怨。不知究竟所犯何事,竟要被套上枷锁,身陷囹圄?”

王捕头的额角,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面对着宋濂,只觉得对方分明未曾动怒,可那股无形的威势,却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他不敢隐瞒,也不敢添油加醋,只能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地叙述了一遍。

“……事情便是如此。”王捕头的声音有些干涩,他伸手指了指桌案上的那两样物证,“张管事指认,这布包是从陈猛身上甩落。而这包中,便搜出了这两样东西。下官也是依律办案,不敢疏忽。”

宋濂听完,并未立刻言语。他缓步走到桌案前,低头审视着那块乌黑的木牌与古朴的铁牌。他没有伸手去触碰,只是看了片刻。

整个偏堂,安静得落针可闻。

半晌,宋濂才抬起头,重新看向王捕头。“王捕头,”他开口了,语气依旧平缓,“我这学生,家境贫寒,平日里勤工俭学,勉强糊口。你方才说,这是李尚书府的信物?”

王捕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是,木牌背后的纹路,确是李府的私印。”

“那这块铁牌呢?”宋濂又问。

“这……”王捕头犯了难,“此物形制古怪,下官也从未见过,只知入手沉甸,绝非凡品。”

宋濂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叩、叩”的两声轻响。

“一个穷苦学子,从何处得来朝中二品大员府上的信物?又为何会持有一块连捕头你都辨认不出的官牌?”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了半分,不再是询问,而是质问。

“此事,处处都透着说不通的怪异!比起一个学生处心积虑谋害管事,倒更像是有人精心布置,栽赃陷害!王捕头办案多年,难道连这点显而易见的蹊跷都看不出来吗?”

王捕头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宋濂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鞭子,抽在他的脸上。他何尝没有怀疑,可这案子牵扯到李家,他一个小小捕头,根本不敢深究。

“律法昭昭,讲求的是实证。王捕头身为朝廷命官,掌一方刑名,岂能因这两件来历不明的死物,就凭空臆断,冤枉一个清白书生!”

宋濂的话,掷地有声。跟在他身后的那几名青竹书院的弟子,闻言齐齐向前踏了一步。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半点声响,却让堂上的几名衙役,不自觉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王捕头被这番话挤兑得无路可退,汗水已经顺着他的脸颊流了下来。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看着他这副窘迫的模样,宋濂的声调又缓和了下来。

“此案尚未水落石出,真凶未明,陈猛便有洗清自己冤屈的权利。”

他捋了捋颔下长须,一字一顿地说道:“老夫今日,愿以青竹书院百年的清誉,以及老夫这把老骨头的名望,为他作保。”

“在查明真相之前,由老夫将他带回书院看管,寸步不离。官府何时需要传唤,老夫随时将他送来。”

“倘若日后查实,他确是那幕后真凶,老夫也绝不姑息,必亲自将他绑缚府衙,听凭处置,绝无二话!”

这番话的分量,重如泰山。

王捕头整个人都僵住了。

青竹书院百年清誉,当世大儒宋濂的名望。这担保,谁敢质疑?

一边是权倾朝野,但行事隐秘的李家。一边是清流领袖,在士林中一呼百应的宋濂。他一个县城的捕头,夹在中间,就是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宋濂给出的这个台阶,无疑是眼下唯一能保全自己的法子。

他的脑子飞速转动,片刻之间便已做出决断。

“既然宋山长愿为担保,下官自然是信得过的!”王捕头脸上立刻挤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对着那两名还愣着的衙役一挥手,声音都带着几分急切,“还愣着做什么!快退下!”

那名举着木枷的衙役如蒙大赦,赶忙将那沉重的刑具放回了原处。

“待案情查明,下官再行传唤陈猛。”王捕头对着宋濂,又拱了拱手。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陈猛被宋濂的两名门生从地上搀扶起来。他依旧是那副劫后余生的模样,对着宋濂连连叩首,口中说着含混不清的感激话语,额头上满是磕碰出的红印和灰尘。他脚步虚浮,身体大半的重量都靠在身旁两名同窗的身上,踉踉跄跄地向堂外走去。

一行人走出了偏堂,穿过前院,踏出了府衙那高高的门槛。

午后的阳光,重新落在了陈猛的身上,有些刺目。他眯缝着眼睛,一副难以适应的样子。就在被搀扶着走向街边马车的那一刻,他的头不经意地偏转了一个极小的角度。

街对面,一座茶楼的二楼,临窗的位置。

一个身影正贴着窗棂,朝这边张望。那身影的轮廓,在窗格的阴影里,显得有几分阴沉。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那身影猛地向后一缩,消失在了窗户之后。

陈猛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依旧被同窗搀扶着,一步一晃地走到了马车旁,被人半推半扶地送了上去。

宋濂随后登车,其余弟子则跟在车后步行。

厚重的车帘“哗啦”一声放下,将外界所有的喧嚣与窥探,都隔绝开来。

车厢内,光线一下子暗淡下来。

陈猛被安置在角落里,他缩着肩膀,低下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一动不动。

宋濂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坐下,闭上了双目,手放在膝头,宛若一尊入定的老僧。

马车开始缓缓启动,车轮压过青石板路,发出规律的“咕噜”声。

车厢里,除了车轮的滚动声,再无其他声息。

空气安静得有些发沉。

陈猛依旧低着头,维持着那副受惊过度的姿态。

突然。

一直闭目养神的宋濂,睁开了眼睛。

他没有看陈猛,视线落在前方晃动的车壁上。

“现在,可以说了吧。”

他的声音不高,穿透了车轮的噪音,清晰地在狭小的车厢内响起。

“在木料场,你到底做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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