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浓墨,将三号厂房吞噬。
刘睿推开办公室的门,手上那个平平无奇的木盒,却仿佛重逾千斤。
厂房内,灯光昏暗。
几个老技工或蹲或坐,围着那堆拆解开的枪机零件,神情颓败,一言不发。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铁锈与汗水混合的焦灼气味。
持续数日的狂热,在无法逾越的技术天堑面前,终于冷却,化为沉重的挫败感。
孙广才佝偻着背,手里反复摩挲着一根他们自己用弹簧钢手工卷制的弹簧,那双浑浊的老眼,黯淡无光。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看到了走进来的刘睿。
“组长……”孙广才的声音沙哑,透着一股无力感,“我们……我们尽力了。这材料,这精度,实在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
他们失败了。
刘睿没有说话。
他走到那张铺满了零件的油布前,将手里的木盒,轻轻放在中央。
“咔哒。”
他打开了盒盖。
昏黄的灯光下,几枚闪烁着幽蓝与暗沉金属光泽的零件,静静躺在绒布上。
那是一个整体锻造的抽壳钩,一个泛着特殊涂层的滚轮总成,还有几根大小不一,造型完美的弹簧。
它们就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造物,每一个倒角,每一寸光洁度,都透着一股令人窒息的精密感。
“这……这是……”
李钳工的眼珠子瞬间瞪圆了。
孙广才猛地扑了过来,他没有用手去碰,而是凑近了,几乎把脸贴在那些零件上。
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停止了。
作为跟机器和零件打了一辈子交道的老匠人,他一眼就看出了这些东西的分量!
这根本不是这个时代,不,是这个国家能造出来的东西!
刘睿指着盒子里的零件,语气平静。
“德国教官的最新研究成果,今天刚到。”
这个解释,再次变得天衣无缝。
“快!装上去!”孙广才猛地抬起头,眼中熄灭的火焰,被瞬间重新点燃,烧得比之前更加旺盛!
他小心翼翼地,用颤抖的手,从盒中取出那个滚轮总成。
他将其对准枪机上的预留位置,轻轻一推。
“咔哒。”
一声轻微却无比清脆的响声。
完美嵌入!没有一丝一毫的旷量,顺滑得如同抹了油的丝绸!
他再拿起那根最关键的供弹机弹簧,换下了之前那根“软硬不吃”的凡品。
最后,是抽壳钩。
当最后一个零件安装到位,孙广才握住枪机拉柄,向后猛地一拉。
“哐——咔!”
那道金属撞击与机件咬合的声音,不再是之前的生涩与阻滞,而是一种充满了力量与韵律的,极致的机械之音!
“成了!”
孙广才一声怒吼。
在几个老技工通红的目光注视下,最后的组装工作飞速进行。
一周的秘密奋战,在这一刻,终见分晓!
当最后一颗螺丝被拧紧,第一挺“新24式轻量化重机枪”,终于在他们手中,诞生了。
它静静地矗在工作台上,像一头蛰伏的黑色猛兽。
整挺机枪,保留了马克沁的基本轮廓,但原本臃肿笨重的水冷套筒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根粗壮、打满了散热孔的枪管护套。
透过护套上的孔洞,可以看见内部那根布满了精密散热片的枪管,充满了暴力的工业美感。
枪身后部,笨拙的d型握把被改造成了更符合人机功效的手枪式握把。
枪口处,一个造型高效的制退器,让它显得更加狰狞。
整体线条,比老迈的24式,不知干练、凌厉了多少倍!
这已经不是一款老旧武器的改造品,这分明是一把全新的,属于这个时代的杀器!
“好……好枪……”李钳工喃喃自语,伸出手,又不敢去碰。
孙广才围着枪,转了一圈又一圈,眼中的光芒,比厂房的灯还亮。
他忽然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刘睿,又看了看另外两个技工。
“搭把手!”
他低喝一声,几人立刻会意,准备像往常一样,三个人合力将这头钢铁巨兽抬到枪架上。
孙广才深吸一口气,双手握住枪身和三脚架,腰部发力。
“起!”
他一声暴喝。
然而,预想中那股熟悉的、足以把人腰都给闪了的沉重感,并未传来。
整挺机枪,被他一个人,轻而易举地提离了工作台!
他用力过猛,甚至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孙广才僵住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手里这把枪,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再次发力,将枪举起,在胸前颠了颠。
轻了!
不是轻了一点半点!
是轻了太多了!
他一个人,竟然毫不费力地就能将其抱起,甚至还能挪动脚步!
“老天爷……”孙广才的声音在颤抖,“这枪……这枪一个人就能搬着走!”
李钳工和另外几人也冲了上来,他们轮流试着抬了一下,每个人的脸上,都浮现出同样的,见了鬼一样的神情。
“轻了,至少轻了三分之一!”
“一个人就能转移阵地!这……这还能叫重机枪吗?!”
他们激动得语无伦次。
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这些兵工老人,再清楚不过了!
这意味着,机动性!
战场上,能快一秒转移阵地,就多一分活命的机会!
刘睿看着他们激动的模样,只是平静地抬起手,看了看腕表。
“时间差不多了。”
他转身,走向厂房后门。
“带上枪,还有弹药,跟我来。”
夜色已深,修械所后山的一处凹地里,万籁俱寂。
这里是刘睿早就选好的秘密试射场,正对着一面厚实的土坡,是天然的靶场。
几盏马灯被点亮,驱散了周围的黑暗。
几个老技工用最快的速度,将崭新的机枪架设在三脚架上,动作熟练而虔诚。
刘睿从弹药箱里,拎出一条长长的、填满了黄澄澄子弹的250发布制弹链。
金属弹链在灯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
他亲手将弹链装入供弹机。
“咔哒。”
上膛。
一切准备就绪。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空气紧张得仿佛要凝固。
失败,还是成功?
是笑话,还是神话?
答案,就在下一秒。
刘世世哲没有亲自射击,他看向孙广才。
“孙师傅,你来。”
孙广才的身体一震,他看着刘睿,又看看眼前这把由自己亲手组装完成的神兵,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没有推辞。
这是属于他们每一个人的荣耀时刻。
他重重点头,跪坐在枪后,双手紧紧握住了那崭新的手枪式握把。
完美的贴合感,从掌心传来。
他调整呼吸,将拇指,按在了扳机上。
他的手指在剧烈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极致的激动。
他瞄准了前方数十米外,那片漆黑的土坡。
然后,狠狠按下!
“哒哒哒哒哒哒——!!!”
一道沉稳而有力的火舌,瞬间从枪口喷涌而出!
预想中那“突突突”的、略显迟缓的射击声没有出现。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清脆、绵密、充满了杀戮效率的咆哮!
枪身稳如泰山!
枪声连成一片,仿佛一整匹被瞬间撕开的画布!
在马灯的微光下,所有人都清晰地看到,金黄色的弹壳,如同沸腾的泉水,从机匣的侧面疯狂地、流畅地、没有一丝停顿地跳出,在地上堆起一座闪亮的小山!
一条火线,笔直地射入前方的黑暗,将土坡打得泥土飞溅,烟尘四起!
250发的弹链,在持续不断的咆哮声中,被飞速吞噬。
几十秒后。
“哐当。”
枪机停止了运动,拉柄停在了后方。
弹链打空了。
死一样的寂静,瞬间笼罩了整个山坳。
只有枪口和枪管护套的散热孔中,飘散出缕缕白烟,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烈刺鼻的硝烟味道。
所有人都被这狂暴而又稳定的一幕,震得呆在原地,如同石化。
孙广才跪在枪后,保持着射击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缓缓地,缓缓地抬起手,伸向那根刚刚承受了250发子弹连续攒射的枪管护套。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他以为会是烙铁一样的滚烫。
然而,当他的指尖触碰到枪管护套的金属表面时,却只感觉到一阵温热。
是热,但绝不烫手!
他甚至可以将整个手掌,都贴在上面!
他猛地收回手,看着自己的掌心,又看看那挺沉默的杀器。
透过护套的孔洞,他看到里面的枪管,只是呈现出一种均匀的、微微的暗红色,并且在夜风的吹拂下,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冷却。
没有变形!没有炸膛!
成功了……
真的成功了!
孙广才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
他猛地仰起头,浑浊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夺眶而出。
他张开嘴,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一声压抑了半辈子不甘与此刻火山喷发般狂喜的怒吼:
“成功了——!!”
“组长!我们成功了——!!!”
“喔!!”
李钳工和其他几个老技工,也从震撼中反应过来,他们疯了一样冲上去,抱着孙广才,又哭又笑,像一群得到了最心爱玩具的孩子。
在这群狂喜的老人中间,刘睿却显得异常冷静。
他走上前,从护卫手中接过专用的工具,开始检查枪械的各项数据。
他取出一枚滚烫的弹壳,仔细观察底火的撞击痕迹和抽壳钩留下的抓痕。
完美。
他又用一根通条,探入枪膛,检查膛线的磨损情况。
微乎其微。
一切数据,都与他脑海中预演的,完全一致。
这件融合了1936年的外形与21世纪核心技术的“神兵”,其性能,完全达到了他的预期!
是时候了。
是时候让这头钢铁猛兽的咆哮,去撕碎那些流言蜚语了。
是时候让那些坐在重庆公馆里打着麻将,等着看笑话的人,闭上他们的嘴了。
刘睿站起身,夜风吹动他的衣角。
他看向一名一直肃立在旁的护卫。
“立刻去一趟刘公馆。”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容动摇的力量。
“将这封信,亲手交给我父亲。”
他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准备好的信件,递了过去。
信封上,只有一行字:
“新式武器成果展示申请”。
护卫接过信,重重点头,转身没入黑暗,朝着山下重庆城的方向,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