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刚亮。
几辆黑色的福特轿车组成的车队,悄然驶出重庆市区,向着郊外一处戒备森严的区域开去。
车内,龙云闭目养神,一身戎装,气势沉凝。他身旁的龙云珠则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心思却不在风景上,昨夜那个青年条理清晰、纵论国运的模样,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另一辆车里,刘湘看着身旁同样一身戎装,神色平静的儿子,心中百感交杂。
自从把那个破旧的第三机修厂交给刘睿,他除了听取报告和调拨经费,还从未亲自踏足过。他只知道儿子在那捣鼓,搞出了点名堂,却不知这名堂究竟有多大。
“世哲,你那个厂,龙主席未必看得上眼。汉阳、太原的兵工厂他都去过,眼光高得很。”刘湘还是提点了一句。
“父亲,眼见为实。”刘睿只回了四个字。
车队在一处挂着“川渝特种兵工厂”牌子的院门前停下。大门拉开,没有寻常工厂的喧嚣,只有一股森严之气扑面而来。
龙云走下车,锐利的目光扫过院内林立的岗哨和巡逻的卫兵。这些人,步伐沉稳,眼神警惕,绝非普通厂卫。
“甫帅,你这‘特种兵工厂’,戒备比我的省政府还严。”龙云的声音带着一丝调侃。
刘湘干笑一声,没接话,目光同样在打量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
林修远和孙广才早已等在门口。
“刘旅长!”两人齐齐敬礼。
“这位是云南的龙主席,这位是龙小姐。”刘睿介绍道,“今天,由你们二位,带龙主席参观我们的‘生产线’。”
“是!”
林修远在前引路,一行人穿过前院,走向一栋巨大的新建厂房。当沉重的铁门被推开,一股混杂着机油、钢铁和微弱电弧臭氧的味道涌出。
伴随而来的,是机器运转时独有的、充满力量感的嗡鸣。
龙云的脚步,在踏入厂房的瞬间,猛地一顿。
刘湘的瞳孔也收缩了一下。
入眼处,是一个远超想象的宽敞空间。高大的天窗将晨光引入,照亮了平整的水泥地面。地面虽有几处浸润着机油的痕迹,却被木屑仔细地覆盖吸干,清扫得十分利落。一排排崭新的机器静静矗立,与龙云印象中汉阳厂那终年昏暗、油污遍地的景象形成了天壤之别。空气中弥漫着机油和金属的气味,却不刺鼻,反而混杂着一股独有的、属于创造的力量感。上百名穿着统一工装的工人正在各自的岗位上忙碌,动作一丝不苟,整个厂房在嗡鸣的机器声中有条不紊地运转着,秩序井然,又充满了蓬勃的生命力。
“这些是……”龙云指着一排正在缓缓转动的机床,上面的德文铭牌他虽然不认识,但那精密的构造和流畅的运转,却让他这个老行伍感到了震撼。
“龙主席,这是德国德克尔公司的Fp1型精密万能铣床。”林修远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骄傲,“用它加工一个最简单的机匣卡榫,精度可以控制在头发丝的五分之一。”
龙云没说话,他走到一台机器前,用带着白手套的手指,轻轻划过冰冷的金属机身,感受着那份来自德意志的精密。
刘湘则被另一侧一台更为庞大的设备吸引了。那台机器静静地卧在那里,像一头钢铁巨兽,光是看着就让人心生敬畏。
“那是什么?”他问身旁的刘睿。
“德国席士公司的深孔镗床。”刘睿低声回答,“专门用来加工炮管和重机枪枪管的内膛线。”
刘湘的心脏重重一跳。
他不懂机器,但他知道“炮管”两个字的分量!川军多少年来自造的火炮,不是炸膛就是精度差得离谱,根子就在这上面!
他再看龙云,发现这位云南王正死死盯着那台镗床,眼神里是混杂着震惊、羡慕,还有一丝贪婪的复杂光芒。
“志舟兄,”刘湘缓缓开口,“看来我这个儿子,是把我的家底都掏空,换来了这些铁疙瘩。”
“甫帅,你这是掏空了家底,买回来一条龙啊!”龙云转过头,看着刘湘,又看看刘睿,感慨万千,“这些设备,别说我云南,就是南京的兵工署,也拿不出一套来!这已经不是兵工厂了,这是个梦!”
参观继续。
林修远带着他们来到成品区。
一排排枪架上,整齐地码放着崭新的步枪。
“98k步枪,”孙广才从枪架上取下一支,拉动枪栓,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在厂房内回响,“全套德国图纸,所有零件公差严格按照标准,可以任意互换。”
他又拿起一把驳壳枪:“毛瑟c96手枪,我们优化了快慢机,卡壳率比原厂的还低。”
龙云拿起一支98k,熟练地据枪瞄准,感受着枪身的平衡和贴腮的舒适。作为军人,他能立刻分辨出这支枪的好坏。做工扎实,用料考究,远非国内那些粗制滥造的仿品可比。
“产量如何?”他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
“只要原料管够,每月一千五百支,不成问题。”孙广才瓮声瓮气地回答。
龙云点了点头,没再多说,但眼中的光芒更盛。
接着,他们看到了新24式马克沁重机枪。比老式马克沁轻便了不少,枪管外的散热筒也改成了更简洁的样式。
“改进了供弹机构,枪管也用了新材料,持续射击能力更强。”林修远介绍道。
随后,是几门拆解开的81毫米迫击炮。
龙云蹲下身,亲自拿起炮管掂了掂重量,又检查了炮座和瞄具的接口。
“好东西。”他吐出三个字。这种曲射火力,正是山地作战的利器。
一直安静跟在后面的龙云珠,此时忽然开口,声音清脆:“林先生,我看到你们的炮弹引信,似乎和我们滇军装备的法式布朗德迫击炮不一样,结构更精巧。”
林修远正要回答,刘睿却先一步微笑着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真正的欣赏:“龙小姐不仅博闻强识,眼光更是毒辣。这是我们参考德式引信改进的瞬发\/延时双功能引信,战场上,一个优秀的炮手能用它打出两种战术效果。”
他没有用居高临下的教导口吻,而是平等的交流姿态,这让龙云珠微微一怔。她没想到这位“麒麟儿”不仅懂兵工,还如此谦和。她颔首道:“刘旅长过誉了,只是在讲武堂的课本上看过类似理论,今日才得见实物。贵厂的巧思,令人钦佩。”
龙云回头看了一眼女儿,又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刘睿,眼中的满意之色更浓了。
刘湘全程含笑不语,心中的惊涛骇浪却一波高过一波。他知道刘睿能干,却没想到他能干到这个地步。这些武器,任何一样拿出去,都足以让一支军队的战斗力提升一个台阶。
而刘睿,却像个没事人一样,只是安静地陪同着,仿佛这一切都理所当然。
“龙主席,刚才那些,都只是开胃小菜。”孙广才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牙,“我们旅长真正想让您看的宝贝,在靶场。”
一行人来到屋外的射击测试场。
两个工人抬着一个用帆布包裹的条状物,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射击台上。
孙广才一把扯开帆布。
一挺造型奇特的机枪,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没有马克沁的笨重,也比捷克式显得更加精密复杂。流畅的枪身,独特的枪管散热罩,以及侧方的弹链供弹口,构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暴力美学。
“这是什么?”龙云脱口而出。
“我们管它叫,通用机枪。”刘睿开口了,“既可以由单兵携带,作为班组支援火力;也可以架设在三脚架上,充当重机枪,封锁阵地。”
林修远已经为机枪装上了一个50发的弹鼓。
“龙主席,请看。”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趴在地上,对准百米外的几个人形靶,扣动了扳机。
“突突突突——!”
一阵急促但平稳的点射,人形靶的胸口位置,瞬间被打出几个精准的弹孔。
“这是轻机枪模式。”
随即,他让工人将机枪架在一个矮三脚架上,换上了一条200发的弹链。
“接下来,是重机枪模式。”
孙广才接替了射手的位置,他对着龙云咧嘴一笑:“主席看好咯!”
他猛地按下扳机。
“哒哒哒哒哒哒——!”
这一次,不再是点射。那声音连成了一片,仿佛一头钢铁巨兽在疯狂咆哮!一道火舌从枪口喷出,密集的弹雨,形成一道肉眼可见的鞭子,狠狠抽向远处的靶群。
沙袋工事被撕开,木制靶牌瞬间化为漫天碎屑,连靶子后面的土坡,都被打得烟尘滚滚,如同被犁了一遍!
整个靶场,只剩下那恐怖的枪声在回荡。
所有人都被这股纯粹的、压倒性的火力镇住了。
龙云的嘴巴微微张开,他戎马一生,见过各种机枪,但没有一种,能给他带来如此强烈的震撼。
孙广才正打得兴起,还想再来一个长点射,刘睿却突然抬手,做了一个坚决的停止手势!
孙广才一愣,虽有不甘,但还是立刻松开了扳机。枪声戛然而止,靶场重归寂静。
龙云正看得热血沸腾,见状不禁问道:“世侄,为何停下?这等神兵,正该让它尽兴才是!”
刘睿没有立刻回答,他走上前,示意工人拿来一桶冷水。他没有直接浇上去,而是将水泼在枪管前方的地面上,只见一股白烟“滋”地一下升腾而起,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焦灼的热气。
“龙主席,”刘睿平静地开口,声音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它已经到了极限。我们的诚意,是这挺机枪的设计和工艺。而我们的困境,就是这根已经濒临熔毁的枪管。”
他指着那根烧红的枪管。
“要让它能持续咆哮,需要加入钨、锰、铬等元素的特种合金钢。而炼制这种钢,我需要高品质的矿石。”
刘睿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敲在龙云心上。
“我在遵义建了一座小炼钢厂,电弧炉已经点火。但它现在饿着肚子,等着下锅的米。”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灼热。
“全中国,最好的钨矿和锰矿,就在您的云南。晚辈斗胆,想和龙主席做一笔交易。”
“我用我的兵工厂,为您武装滇军。您用您治下的矿产,为我的炼钢厂,铸造龙骨!”
刘睿向前一步,掷地有声。
“一支98k步枪,换三吨精选铁矿。一门81毫米迫击炮,换一吨锰矿。至于这挺通用机枪……只要您能提供足够的钨矿石,让我的钢厂能造出合格的枪管。我承诺,第一批合格产品,优先供应滇军!”
整个靶场一片死寂。
刘湘看着自己的儿子,心中翻江倒海。他终于明白,昨夜的“换防保官”只是前菜,今天的兵工厂参观是展示实力,而此刻这个交易,才是刘睿真正的目的!
他不是在谋一地之安,他是在整合整个西南的战争潜力!
龙云看着眼前的青年,又看了看那挺散发着惊人热量的神兵利器,久久没有说话。
良久,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打破了沉默。
“你这个麒麟儿……”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复杂难明的笑容。
“真是要把我这把老骨头,连皮带肉,都算计进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