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应钦抬手,止住了俞大维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应承。
他看着刘睿,这个年轻人脸上自信的笑容,在他看来比那八门105榴弹炮更具冲击力。
他缓缓开口,声音干涩:“此事,我需要即刻电告委员长。”
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了。
购买机床,尤其是这种级别的战略母机,牵涉到的资金、运输、乃至与德国方面的关系,都必须由最高层拍板。
更何况,这背后隐藏的政治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军工范畴。
刘睿点点头,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上将请便,厂内有直通南京的保密线路。”
何应钦一秒钟都不想多等,立刻起身,在刘睿派出的警卫员带领下,快步走向电讯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刘睿和兀自处在狂热状态中的俞大维。
“世哲!”俞大维一把抓住刘睿的胳膊,整个人都在发抖,“你……你说的都是真的?席士的镗床,博纳的钻床,真的能搞到?”
刘睿看着这位纯粹的技术官僚,点头道:“俞署长,德意志是个严谨的国家,但不是所有人都严谨。只要价钱合适,总有办法。”
“价格……对,价格!”俞大维像是被点醒了,“这批设备的预算大概需要多少?马克还是美金?我立刻拟定紧急采购报告,就是动用预备金,甚至是向财政部申请特别拨款,也一定要把它们拿下来!”
刘睿笑了笑:“钱的事情,不急。我有个更好的办法。”
他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文件,递给俞大维。
“这是什么?”俞大维疑惑地接过。
“美国《矿业和冶金》杂志,今年二月份的期刊。”刘睿指着其中一页,“上面有一篇文章,详细介绍了美国卡内基.伊利诺伊钢铁公司最新的‘钨矿替代冶炼技术’。”
俞大维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起来。
他越看,眼睛瞪得越大。
“坩埚法提纯,生产高速工具钢……这……这怎么可能?”
刘睿没有解释复杂的化学原理,只是抛出了一个事实。
“中国冶炼钨能力不足大多靠进口,但陕湖南、江西、广东、云南,都有丰富的钨矿。我们兵工署,为什么不试试?”
俞大维猛地抬起头,他瞬间明白了刘睿的意思。
卖机床,只是第一层。
真正的杀手锏,是提供一套完整的,摆脱对外国稀有矿产依赖的工业解决方案!
如果中国能用自己的钼矿造出合格的炮钢、工具钢,那将从根本上改变整个国家的工业面貌!
“世哲……”俞大维的声音哽咽了,“你……你是国家的功臣!”
刘睿摇了摇头:“我只是一个军人,一个工程师。我只想让我们的士兵,能用上我们自己造的,最好的枪和炮。”
他看着俞大维,目光灼灼。
“俞署长,这份技术资料,连同75毫米步兵炮的图纸,我一并交给兵工署。”
“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
“用这些机床,用这项技术,尽快把我们的兵工厂武装起来!我要让‘国造三七式’,在最短的时间内,铺满每一个战区!”
……
南京,黄埔路官邸。
深夜,蒋委员长的书房依然灯火通明。
他刚刚处理完一批从华北前线传来的紧急军报,脸色阴沉如水。
日军攻势凶猛,二十九军在绝对的火力劣势下节节败退,平津失陷,只是时间问题。
钱大钧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就在这时,侍从室的机要秘书拿着一份刚刚破译的特急电文,脚步匆匆地走了进来。
“委座,何部长从重庆发来的S级密电。”
S级,意味着最高紧急程度。
蒋委员长眉头一皱,以为是川军那边出了什么变故。
他接过电文,只看了一眼,握着电报纸的手就猛地攥紧了。
【职于珊瑚坝机场检阅川军出川部队,所见所闻,震惊莫名……】
何应钦的电文写得很长,很详细。
从新编第一师堪比中央军的军容军纪,到杨森二十军装备的二十四门75毫米步兵炮和二十门20毫米高射炮,再到那压轴登场的,由卡车拖拽的八门德制105毫米榴弹炮!
“105榴弹炮……八门?”蒋委员长喃喃自语,他霍然起身,在房间里来回踱步。
他清楚记得,中央军经过多年努力,也才从德国搞到了四十门这种级别的重炮,那已经是国之重器,被他当成压箱底的宝贝。
刘湘,从哪弄来这么多?
他继续往下看。
当他看到何应钦描述川渝兵工厂月产四十门75炮、拥有超越国内水平的德制母机时,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了电文的末尾。
【……刘睿愿无偿献出75炮全套技术,助兵工署统一制式,定名‘国造三七式’。并可代为采购德制核心母机,以解各厂燃眉之急……敬之愚见,此举于国于军,有百利而无一害,恳请委座定夺。】
“啪!”
电报纸被他重重拍在桌上。
钱大钧吓了一跳,连忙上前:“委座?”
蒋委员长没有说话,他死死盯着地图上“四川”那块区域,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是欣喜?是忌惮?还是两者都有?
作为最高统帅,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如果何应钦所言属实,那四川将成为抗战中最坚实的后方,中国的战争潜力将得到几何级的提升。
可作为一名权术大师,他更清楚,一个拥有如此强大“造血”能力的四川,一个手握全国军工标准命脉的刘湘,将再也不受南京的控制。
“挟技术以令诸侯……”
蒋委员长几乎是咬着牙,吐出了这六个字。
他比何应钦想得更深。
刘睿这一手,不仅仅是绑架了军工体系,他是在用一份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厚礼,堂堂正正地为四川,为刘家,换取一张在未来抗日棋局中的“免死金牌”和“核心王座”。
同意?
他蒋某人就必须承认刘湘与他平起平坐的地位。
拒绝?
他将成为阻碍抗战的千古罪人,连他内部最核心的团队都会分崩离析。
好一个刘睿!好一个刘湘!
父子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唱的这出双簧,让他连发怒的理由都找不到!
“委座,何部长还在等您的回复。”钱大钧低声提醒。
蒋委员长摆了摆手,坐回椅子上,闭上眼睛,揉着发胀的太阳穴。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急促地响起。
“是戴局长的加密线路。”
戴笠?他这么晚打电话来做什么?
蒋委员长心中闪过一丝疑惑,接过电话。
“雨农?”
电话那头,传来戴笠急切却又刻意压低的声音。
“校长,‘工蚁’密报,十万火急!”
‘工蚁’,是戴笠安插在刘睿身边最深的钉子,代号意味着深入敌后,默默劳作。
蒋委员长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说!”
“‘工蚁’报告,他亲眼所见,遵义兵工厂,不,应该叫遵义炼钢厂,成功冶炼出……镍铬钼系全能炮钢!”
“什么?!”蒋委员长失声喊道。
电话那头的戴笠,声音也带着无法抑制的颤音。
“是,校长!可以制造105毫米榴弹炮炮管的特种钢!他们的电弧炉,经过‘工蚁’侧面打探,月产量……可能超过60吨!”
“轰!”
蒋委员长的脑袋里,仿佛引爆了一颗炸弹。
如果说何应钦的电报是重磅炮弹,那戴笠的这个消息,就是足以摧毁他所有心理防线的原子弹!
能自产炮钢!
能自产最高等级的炮钢!
这意味着刘睿给出的所有条件,都不是空中楼阁!
他不是在画饼,他手里有面粉,有烤炉,甚至连烧火的柴都准备好了!
他不是在“挟技术以令诸侯”。
他是在“以实力,告天下”!
“校长?”戴笠察觉到了蒋委员长的沉默。
蒋委员长握着话筒的手,青筋暴起。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一件被他忽略的细节。
“雨农,川渝厂那些机床,刘睿说是他从德国买的,查清楚来路了吗?”
“查了,校长。我们动用了柏林站所有关系,核查了克虏伯、席士、博纳凯勒等公司自1935年以来的全部出口清单,包括通过瑞士、荷兰等第三方中转的记录,都没有这批战略母机的出口痕迹。德国经济部和军备局的档案里,也是一片空白。就好像……这批足以武装一个国家工业心脏的设备,从未通过任何正常或非正常的渠道离开过德国本土。”
凭空出现?
蒋委员长的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他想起了刘睿在西安事变中那神来之笔的十二字方针,想起了他兵不血刃拿下黔北,想起了他与龙云联姻,整合西南……
这个年轻人身上,笼罩着一层厚厚的迷雾。
他到底是谁?他背后,到底还隐藏着什么?
蒋委员长放下电话,整个人瘫坐在椅子上。
窗外,夜色深沉。
这一夜,他注定无眠。
他走到地图前,看着那片广袤的华夏大地。
良久,他拿起桌上的红蓝铅笔,在那支代表新编第一师的蓝色箭头上,画了一个重重的圆圈。
然后,他提起笔,蘸饱了墨水,在给何应钦的回电稿上,写下了两个字。
“照准!”
写完这两个字,他又拿起电话,接通了侍从室。
“传我的命令,”他的声音沙哑,却带着一股不容置辩的决断,“以军委会名义,授予国民革命军新编第一师师长刘睿,‘青天白日勋章’!”
“另,新编第一师与第二十军合编,同时与第二十一、二十三军、四十四军核编为国民革命军第二十三集团军,”蒋介石的声音恢复了平稳,“任命刘湘为集团军总司令,唐式遵为副总司令……刘睿为集团军参谋长。所部即刻完成整编,随时准备开赴前线。”
钱大钧心中一凛,他明白,集团军参谋长,名义上是辅佐,实际上却是整个集团军的大脑和中枢。委座这是要让刘湘当“旗”,让刘睿做“刀”,并且,这把刀的刀柄,要直接握在他军委会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