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堂叔家那间低矮的土坯房,已是后半夜。村里死寂,连狗吠声都听不到,只有风穿过破旧窗棂的呜咽,像极了秀娥那若有若无的哭泣。胸口的乌青手印不再剧烈刺痛,转而成为一种沉闷的、持续的阴冷,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死死压在心口。我知道,她没走,她只是暂时退到了阴影里,用那双冰冷的眼睛盯着我。
“线索在你身上……”李半仙的话和秀娥阴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在我脑子里盘旋。柳郎留下的不止信物?会是什么?我浑身上下,除了这身沾满泥污的衣服和几块零钱,就只有神婆给的那把用红绳系着的、已经有些发潮的糯米。
堂叔愁眉不展,蹲在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也驱不散满屋的愁云惨淡。“咱家祖上几代贫农,哪有什么传下来的老物件?要有,早些年也当四旧破掉了……”他叹了口气,“秀娥家那老宅,早就塌了,地基都被平了种上树了,上哪儿找去?”
绝望再次蔓延。我靠在冰凉的土炕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胸口衣服下那处冰冷的印记。难道真要在这村里等死?
就在这时,摩挲着印记的指尖,突然感到一丝极其微弱的、异样的凹凸感。不是手印本身的皮肤触感,而是……好像有什么东西,藏在衣服里面,紧贴着那乌青的皮肤?
我猛地坐直身体,把堂叔吓了一跳。
“叔,我衣服里面……好像有东西!”我声音发颤,手忙脚乱地解开棉袄扣子,又掀开里面的毛衣和秋衣。
在胸口那个乌青手印的正中央,皮肤上,赫然粘着一小片东西!不是贴在皮肤上,更像是……从皮肤底下微微凸显出来?颜色暗黄,质地看起来像是……纸?
堂叔凑过来,就着昏暗的灯光仔细看,脸色骤变:“这……这是啥时候沾上的?像是一角……纸钱?”
纸钱?清明上坟用的那种?可我明明记得,摔塌孤坟后,虽然狼狈,但身上并没沾到纸钱啊!而且,这纸片像是长在了肉里,边缘和周围的皮肤微微融合,透着一种诡异的死灰色。
“线索在你身上……”
一个可怕的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难道秀娥说的“线索”,就是指这个?这不是普通的纸钱,这是……陪葬品?是当年下葬时,随着她一起埋进去的?在我踩塌坟茔、惊扰她的时候,这东西就像诅咒一样,凭空出现在我身上?
我强忍着恶心和恐惧,用指甲小心翼翼地去抠那片纸角。触手冰凉僵硬,仿佛那不是纸,而是一小块冻硬的皮肉。稍微用力,胸口乌青处的皮肤就传来针扎似的痛感。
但终于,那片纸角被我掀开了一丝缝隙。下面露出的,不是皮肤,而是另一层更黄、更脆的纸张!这似乎不是粘上去的,而是……一层裱糊的纸下面,藏着另一张纸!
堂叔也看出了蹊跷,赶紧找来一把小镊子和一盏更亮的油灯。在颤抖的光线下,我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剥离着表面那层伪装的、类似纸钱的薄纸。汗水顺着我的额角滑落,滴在炕席上。
终于,表面那层纸被完整揭了下来。露出了下面藏着的真正的东西。
那不是纸钱。
那是一张折叠得小小的、明显年代久远的信笺的一角。纸张泛黄脆弱,边缘破损,但上面的字迹,却因为被覆盖保存而意外地清晰——是那种竖排的、娟秀中带着一丝决绝的毛笔字!
我和堂叔屏住呼吸,我将那信笺一点点从胸口皮肤上剥离展开。幸好它只是边缘似乎与我的皮肉有了一种诡异的粘连,大部分并未真正长死。
信不长,字字泣血:
“柳郎如晤:
见字如面。父兄逼嫁,迫在眉睫。三日后亥时,村口老槐树下,盼君如约,携手天涯。若君不至,妾唯有一死,以全清白。
秀娥 绝笔”
这是一封……私奔约定信!是秀娥写给那个负心人柳郎的!约定地点是村口老槐树,时间是她死前三天的亥时!
信的内容如同惊雷,在我脑海中炸开。所以,当年柳郎并没有赴约?秀娥在老槐树下空等一夜,最终希望破灭,才心灰意冷,选择了用一根红绳了结生命?
而这封绝笔信,怎么会用这种诡异的方式,出现在我的身上?是秀娥的鬼魂将它“送”到了我这里?她是想用这封信告诉我真相?还是说……这本身就是她怨念的一部分,是诅咒的载体?
“村口老槐树……”堂叔喃喃道,脸色惊疑不定,“就是现在村口那棵?早就枯死半边了……”
我捏着这张冰冷脆弱的信纸,感觉它重逾千斤。这不仅仅是线索,这是秀娥用生命和百年怨念写下的控诉状。
“三日后亥时,村口老槐树下……”我低声重复着信上的时间地点。
今天是什么日子?清明过后第二天。秀娥是清明前后死的……时间上,难道……
一个更加冰冷、更加匪夷所思的念头浮现出来。
秀娥让我找到柳郎,带来见她。
可柳郎如果还活着,也该是百岁老人,几乎不可能。
如果……她指的不是活着的柳郎呢?
如果她的怨念,是想在当年约定好的时间和地点,进行一次“重逢”?而我的作用,或许不仅仅是寻找,而是……替代?抑或是,开启某种仪式的“钥匙”?
我低头看着胸口那乌青的手印,在油灯下,它的颜色似乎因为这张信纸的出现,而变得更加深重,边缘甚至隐隐透出一丝暗红,就像……干涸的血迹。
亥时。村口老槐树。
信纸在我手中,仿佛有了温度,一种冰冷的、属于坟墓的温度。
我知道,我必须去。无论那里等着我的是什么。这不仅是为了活下去,更是因为,从我的脚踩塌她坟茔的那一刻起,我的命运,就和这个百年前绝望女子的怨魂,死死地捆在了一起。
而距离信上约定的“亥时”,只剩下不到一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