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潼川关的城墙,在正午的毒日头底下喘息。

青灰色的条石在阳光的暴晒下,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吸热器,源源不断地吸收着热量。这些条石像是被点燃了一般,蒸腾起了肉眼可见的氤氲,热气如同一股股白色的烟雾,袅袅上升。

空气变得异常浓稠,就像凝固的桐油一样,让人感到窒息。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吸入一团燃烧的火焰,带来强烈的灼烧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让人几乎无法喘息。

没有一丝风,连城墙脚下那些最顽强的枯草,也似乎被这灼热的天气烤得蜷缩起来,完全失去了生机,一动不动。只有在极高处,几面残破的战旗,偶尔会被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热气托起一角,但很快又无力地垂落下来,仿佛是垂死者的最后一声叹息。

而关内的街巷更是如同闷罐一般,狭窄的甬道将白花花的阳光切割成一条条滚烫的烙铁条,无情地砸在夯实的黄土路面上。阳光的暴晒使得地面温度急剧上升,蒸腾起的尘土弥漫在空气中,散发出一股呛人的土腥味。

雷震就站在这片死寂的闷热里,像一块从城墙根上直接劈下来的石头。

汗水顺着他花岗岩般棱角分明的脸膛往下淌,砸在蒙尘的皮甲护胸上,洇开深色的湿痕。他抬手抹了一把,粗粝的手掌带过汗水和尘土,留下几道污迹。他没有说话,只是猛地一挥手,动作短促、凌厉,像挥刀斩断一根绳索。

无声的命令在滚烫的空气中炸开。

在街巷的最深处,原本静谧的阴影突然开始缓缓地蠕动起来。就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所驱使,几十条身形矫健的汉子从两侧低矮房舍的檐下、从堆满杂物的墙角阴影里,如幽灵一般悄然现身。

这些汉子们都身着铁马帮标志性的靛蓝短褂,那颜色在这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深沉。他们的面庞被长时间的曝晒和紧张所折磨,呈现出一种黑红油亮的色泽,毫无表情可言。然而,他们的眼神却异常锐利,如同饿狼一般紧紧地盯着各自的目标,透露出一股令人心悸的寒意。

整个场面异常安静,没有人发出一丝声音,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在石板路上回响,仿佛每一步都承载着巨大的压力。偶尔,会传来一两声急促的喘息,那是因为紧张而无法抑制的呼吸声。此外,还有粗粝麻袋与地面摩擦时发出的闷响,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股压抑的声浪,在这原本死寂的关城中显得格外突兀。

滚木礌石,粗大、沉重、带着棱角,被这些精壮的汉子或扛或拖,沿着狭窄的巷道,一步步送上城墙马道。沉重的原木压弯了结实的脊梁,粗粝的表面磨蹭着肩膀的皮肉,汗水瞬间浸透肩头的布料,又在阳光下迅速烤干,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礌石棱角尖锐,搬运的人手被勒出深痕,却无人吭声,只有牙关紧咬的咯吱声和粗重的喘息。他们的动作带着江湖人特有的彪悍利落,又奇异地融入了行伍般的整齐划一。城垛口的关键位置,这些致命的守御之物被迅速而精准地垒砌起来,形成狰狞的壁垒。

另一些帮众则像鬼魅般潜入城墙根下更深的阴影里。那里堆放着蒙尘的杂物、坍塌半边的土坯房废墟。他们动作迅捷如狸猫,小心翼翼地将一个个粗陶罐子塞进这些隐蔽的角落。罐口用浸了油的粗布塞紧,隐约能闻到刺鼻的火油味。每一个藏匿点都经过仔细审视,确保既能躲避城下可能的窥探,又能在需要时被迅速取用。

“堵死!”雷震的声音终于响起,低沉沙哑,如同砂纸摩擦,穿透了搬运的闷响。他指向几条通往关城西水门和东北角“老龙背”区域的窄巷岔口。

帮众们听到命令后,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行动起来。沉重的条石、废弃的磨盘、装满湿土的麻袋,这些原本散落在各处的东西,被他们迅速地拖拽过来。

随着铁锹铲动泥土的声音响起,条石落地时发出沉闷的响声,麻袋堆叠在一起也发出噗噗的声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节奏。

在这忙碌的场景中,路障迅速成形。原本就狭窄的通道被这些路障挤压得更加狭窄,几乎只能容下一个人勉强侧身通过。

每完成一处路障,就会有两名帮众留下来。他们紧贴着两侧的墙壁,就像两座石雕一样,一动不动。他们的身影隐藏在狭窄的阴影里,只露出一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扫视着被路障封锁的巷道尽头。

他们的手掌始终按在腰间刀柄的缠绳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随时准备弹起,抽刀,让鲜血染红刀刃。

滚烫的空气中,弥漫着尘土、汗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铁锈腥气。雷震的目光扫过这些沉默的部下,扫过堆高的滚木礌石,扫过那些幽深的藏火油点,最后落在那几处如同咽喉被扼住的路障上。他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毫无波澜,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金属般冰冷的寒芒。铁马已备,静待蹄声。

药味,一种清苦微辛、带着草木特有生气的味道,艰难地在城头弥漫开,试图驱散那早已浸入每一块砖石缝隙的陈腐气息——那是干涸发黑的血迹、是馊掉的汗渍、是恐惧和绝望长久淤积后形成的、令人作呕的混合体。

苏妙手踏上了城墙马道。脚下的条石被烈日晒得滚烫,隔着薄底布鞋都能感受到那灼人的热力。她身后跟着三名年轻的弟子,背着几乎与他们瘦弱身形等高的藤编药箱,箱体巨大而沉重,压得他们脊背微弯,汗水顺着鬓角小溪般淌下,在满是尘土的衣领上冲出泥沟。阳光直射下来,毫无遮挡,刺得人睁不开眼。远处,雷震手下那些铁马帮众搬运滚木礌石的号子声隐约传来,更添一份粗粝的燥意。

“站稳脚跟。”苏妙手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城头的喧嚣与闷热,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她目光扫过弟子们被汗水浸透的后背,“这点热都受不住,如何救人于水火?”她的语气平静,没有丝毫责备,却让弟子们立刻挺直了腰板,努力稳住沉重的药箱。

城头守军的状态触目惊心。士兵们大多靠在垛口阴凉处,盔甲歪斜,脸上是连日熬煎留下的灰败。许多人裸露的手臂、脖颈上,布满了蚊虫叮咬后抓挠溃烂的红肿脓包,在闷热潮湿中散发着隐隐的腥气。还有些人,眼神涣散,嘴唇干裂起泡,显然是中了暑气。空气里,汗臭、脓腥、铁锈味和干粮的馊味混杂,令人窒息。

苏妙手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一个倚着墙根、抱着长矛、精神萎靡的年轻士兵。那士兵手臂上红肿溃烂一片,苍蝇嗡嗡地围着打转。她蹲下身,动作轻缓,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她身后的一个弟子立刻打开药箱,取出一个巴掌大小的靛蓝布包,双手捧上。布包针脚细密,上面用墨线绣着一个古朴的“鸩”字。

“小兄弟,”苏妙手的声音温和,取出布包里的药粉,“忍着点。”她用指尖蘸取少许淡褐色的粉末,动作轻柔地撒在士兵手臂的溃烂处。那药粉带着强烈的清苦辛香,甫一接触伤口,士兵身体猛地一颤,倒吸一口凉气,但随即,他紧锁的眉头竟然慢慢舒展开来,脸上痛苦的神色稍缓。

“这是‘鸩羽清’,”苏妙手一边仔细处理伤口,一边对士兵,也像是对周围竖起耳朵的其他人解释,“清热拔毒,驱虫止痒。每日净水调敷两次,切忌抓挠。若觉伤口灼痛难忍,或红肿蔓延,速去水门救护点寻我。”她的声音不高,却在嘈杂的城头清晰地传递开,带着令人信服的笃定。

“谢…谢谢神医!”年轻士兵声音嘶哑,带着劫后余生的感激。

“分下去。”苏妙手站起身,对弟子们示意。弟子们立刻散开,背着沉重的药箱,走向那些受伤或不适的士兵。靛蓝的“鸩羽清”药包,如同带来生机的种子,一个个分发到士兵们粗糙黝黑的手中。每一次递送,都伴随着苏妙手或弟子们简短却清晰的叮嘱:“净水调敷”、“忌抓挠”、“不适速来”。士兵们捧着小小的药包,看着上面绣着的“鸩”字,麻木疲惫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一丝微弱的光亮。

苏妙手并未停歇。她带着另一名弟子,沿着城墙巡视,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处可能藏污纳垢的角落。最后,她的脚步停在了靠近西水门内侧城墙根下的一处空地。这里地势相对低洼,附近有一条浑浊的小水沟流过,勉强算是有水源。空气中弥漫着更浓重的泥腥和水藻腐败的味道。

“就这里。”苏妙手指了指空地,“清出一块地方,搭棚子,动作要快。”她的语气不容置疑。

弟子立刻放下药箱,和闻讯赶来的另外两人一起动手。搬开杂物,平整土地,用几根削尖的竹竿和随身携带的油布,迅速搭起一个简陋却能遮阳的棚子。棚子搭好的同时,最大的药箱被打开,里面不是药材,而是干净的麻布、竹片夹板、大小不一的陶罐药瓶、几柄小巧锋利的柳叶刀和骨锯,甚至还有一小坛烈酒。简陋的救护点,在弥漫着死亡和铁锈气息的城根下,如同沙漠中倔强冒出的一星绿意,悄然成形。药棚搭起,那清苦的药香似乎也浓郁了一些,与城头无处不在的血腥、汗臭和硝烟味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奇异而令人心安的对抗。生的气息,在这片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角落,艰难地扎下了根。

西水门内,阳光被高耸的城墙和密集的房檐切割得支离破碎,投下浓重而扭曲的阴影。空气里弥漫着水渠常年淤积的腥腐味,混杂着朽木和湿泥的气息。臻多宝的身影几乎与这幽暗融为一体,像一道飘忽不定的青烟,无声地滑过废弃的砖石。

他停在一段早已干涸的旧水渠旁。渠壁爬满墨绿的苔藓,滑腻阴冷。渠底覆盖着厚厚的淤泥和枯叶,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霉味。臻多宝蹲下身,动作轻柔得如同触碰初生的蝶翼。他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尖捏着一根细若发丝的钢丝,在布满苔藓的渠壁上轻轻拂过,仿佛在寻找一个失落的音符。他的眼睛在阴影中亮得惊人,全神贯注,周遭搬运滚木的号子、远处铁马帮布防的呼喝,似乎都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不清。

“这里…还有这里…”他口中无声地翕动,更像是在与某个无形的存在对话。

他身后的阴影里,两个同样沉默的助手如同泥塑木雕。臻多宝一个细微的手势,其中一人立刻上前,从背负的沉重皮囊中取出一块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的薄木板,比寻常门板略小,表面涂抹了一层与渠底淤泥几乎无法分辨的深褐色泥浆。木板两端系着浸过油的粗韧牛筋索。

臻多宝接过木板,手指沿着边缘滑过,感受着那隐藏的锋芒。他小心翼翼地将其虚架在水渠上方,木板表面几乎与两侧渠顶的苔藓层完全平齐,浑然一体。牛筋索被拉紧,绕过渠壁上方早已楔入石缝的坚固铁环,绷得笔直,连接到渠壁另一侧一个极其隐蔽的机括上。那机括由几片相互咬合的青铜簧片构成,结构精巧复杂。

做完这一切,臻多宝示意另一名助手。那人蹲下,打开一个沉重的铁皮罐子。一股刺鼻的、带着铁腥和酸腐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压过了水渠的霉味。罐子里,密密麻麻全是三棱尖刺的铁蒺藜,每一根尖刺都泛着幽蓝的光泽,显然涂抹了不止一种药物。助手用一把长柄铁钳,极其小心地将这些致命的蒺藜铺撒在翻板下方的淤泥上。蓝汪汪的尖刺半埋在黑泥里,如同毒蛇隐藏的獠牙。

臻多宝的视线离开水渠,投向那扇厚重、布满锈迹的西水门大闸。闸门由巨大的硬木镶铁而成,依靠上方一个巨大的生铁齿轮组开合。齿轮咬合处,巨大的铁齿上沾满陈年的油泥和铁锈。他像一只壁虎般贴着冰冷的闸墙向上攀爬,落脚处轻若无物。最终停在巨大的主传动齿轮旁。他屏住呼吸,从腰间一个麂皮囊里,抽出一根细如牛毛、长约三寸的钢针。针尖在闸门缝隙透入的微弱光线下,闪烁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深紫色幽光。他手腕稳定得可怕,将那毒针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插入齿轮咬合最深处的一个凹槽里,针尾巧妙地卡在油泥和锈迹之间,与周围环境完美融合。针尖所向,正对着下方闸门绞盘的位置。一旦齿轮转动,毒针便会如同毒蛇的信子,骤然弹出。

做完这一切,臻多宝的目光又投向附近几口汲水用的老井。井口辘轳的木把手被磨得光滑。他无声地滑到井边,指尖在辘轳的木质转轴上划过,感受着木纹的走向。然后,他取出一根极细的铜丝,一头系在辘轳转轴一个极其隐蔽的凸起上,另一头则如同吐丝的蜘蛛,在井壁的阴影里延伸,最终没入井台下方一个被碎石巧妙掩盖的小洞里。洞内,隐约可见一个黑沉沉的陶罐,罐口用蜡密封,只留一根引信般的棉线暴露在外,被那根铜丝轻轻搭住。

每一个动作都精准、高效,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韵律感。齿轮咬合时细微的“咔哒”声、毒液从钢针尖渗出凝聚成珠滴落的微响、钢丝被绷紧到极致发出的、几乎超越人耳极限的“嘤”声……这些细微的声响,在他耳中仿佛构成了一曲宏大而肃杀的交响乐章。他便是那唯一的指挥家,在这片阴影的舞台上,编织着一张无形而致命的蛛网。

东北角,“老龙背”。

这里与西水门的阴湿不同,空气干得能呛出火星。年深日久的城墙墙体在这里风化得最为严重,条石表面布满蜂窝般的孔洞,一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裂痕。几段城墙根下,依附而建的简陋土坯房早已坍塌,只剩下半截断壁残垣倔强地指向天空,裸露的土坯和朽木在烈日下曝晒,散发出一种焦糊的荒凉气息。

臻多宝的身影出现在一堵半人高的断墙后。他蹲伏着,像一头在贫瘠土地上搜寻猎物的老狼。他的目光扫过那些被烈日烤得发白的瓦砾堆,扫过城墙根与破败房基之间形成的狭窄缝隙。空气中浮尘弥漫,带着土腥和焦糊味。

他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拂开地上厚厚的浮土和碎瓦片。下方,露出了被仔细平整过、颜色略深的新土。他点点头,无声地示意。

两名助手立刻上前,动作如同经过无数次演练。他们从带来的沉重木箱里,小心翼翼地捧出几个深灰色的陶罐。罐体粗粝,毫不起眼,罐口用厚厚的油泥和蜡层层密封,只留出一截短短的、浸过火油的麻绳引信。这些便是臻多宝口中改良的“地火雷”,其威力被精确计算过,足以瞬间崩塌堆积的瓦砾和松动的墙体,堵塞通道,却又不至于摧毁坚固的城墙主体。

助手们用短柄小铲,在城墙根与破屋基之间松软的地面迅速挖出浅坑,将陶罐小心地安置进去,引信朝上。然后填回浮土,仔细拍实,再撒上原有的碎瓦片和尘土。每一个环节都力求恢复原状,不留丝毫挖掘痕迹。很快,几处看似寻常的瓦砾堆下,都埋藏了这沉默的凶器。

“线。”臻多宝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

助手立刻递上一卷近乎透明的、浸过鱼胶的坚韧丝线。臻多宝接过丝线,目光投向头顶。在一些残存的房梁或突兀伸出的椽头下方,悬挂着一个个同样不起眼的灰陶罐。罐体不大,但罐口只是虚掩着,隐约能看到里面灰白色的粉末和闪烁的金属碎屑——那是生石灰和锋利的铁屑混合物。

臻多宝的动作变得如同绣花般精细。他捏着透明丝线的一端,将其轻轻搭在一处被埋设地火雷的瓦砾边缘一块看似随意散落的碎砖上。丝线绷紧,几乎完全融入空气中,另一端则如同拥有生命,无声地向上延伸,绕过一根突出的朽木,最终极其隐秘地连接到了头顶一个悬垂瓦罐的底部活扣上。活扣被丝线轻轻牵住,保持着微妙的平衡。只要有人踢动或绊到那根几乎看不见的丝线,活扣便会瞬间滑脱,瓦罐立刻倾覆!

接着,臻多宝走向一条被坍塌物挤压得仅容一人通行的窄巷入口。巷子地面铺着厚厚的浮土和碎石,两旁是倾倒的土墙。他蹲下身,从另一个特制的长条木盒里,取出一片片巴掌大小、边缘打磨得极其锋利的薄铁片。铁片呈三棱或四棱状,布满细密的倒刺,通体被涂抹上一层深褐色、粘稠如泥浆的东西,散发着铁锈和泥土混合的气味。

臻多宝的手指如同最灵巧的织梭,将这些淬毒的铁藜疾藜钉,一枚枚插入地面浮土之中。倒刺朝上,锋利的尖端只微微露出浮土表面一点点,颜色与周围环境浑然一体。他插入的角度刁钻而精准,确保无论人脚从哪个方向踩下,都必然被至少一枚毒刺穿透。很快,这片看似无害的入口地面,变成了一片隐伏着无数毒蛇獠牙的死亡沼泽。

布置完毕,臻多宝后退几步,隐入一堵高墙投下的深重阴影里。他像一个苛刻的画家审视自己的作品,目光缓缓扫过那些伪装完美的瓦砾堆(地火雷)、那些悬在头顶的死亡瓦罐(生石灰铁屑)、那片看似平静实则杀机四伏的窄巷入口(铁藜疾藜钉)。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在阴影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纯粹的光芒,那是沉浸于极致技艺中的、冰冷而专注的狂热。这里的一砖一瓦,一土一石,都已被他赋予了死亡的意义。无声的战场,在老龙背这片废墟之上,彻底筑成。

白昼的酷热终于被榨干了最后一丝力气,如同退潮般缓缓消逝。暮色四合,潼川关巨大的轮廓在愈发深沉的蓝黑色天幕下,渐渐褪去了白日的狰狞,却滋生出另一种更为深沉、更为粘稠的压迫感。城头的火把次第点燃,昏黄跳跃的光晕在厚重的城墙砖石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如同蛰伏的巨兽在不安地蠕动。白日里搬运滚木的号子、布防的呼喝、士兵的呻吟,此刻都沉寂下来,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压入了地底。关内街巷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风在狭窄的巷道间呜咽穿行,卷起地上的浮尘和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鬼魂的絮语。

臻多宝蹲在一处靠近老龙背区域的屋顶上。这是一间废弃酒肆的瓦顶,长满了枯瘦的瓦松。他整个身体蜷缩在屋脊巨大的阴影里,像一块附着其上的冰冷岩石。白日里那双闪烁着狂热技艺之光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点幽深的寒芒,一瞬不瞬地俯视着下方那片被黑暗和废墟吞噬的区域。他的呼吸悠长而微弱,仿佛与这夜色、这废墟融为一体。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子夜时分,连风声都似乎屏住了呼吸。

来了。

就在老龙背边缘,一片坍塌土墙形成的巨大阴影里,几道比夜色更浓的黑影,如同墨汁滴入水中般悄然“渗”了出来。他们的动作极快,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飘忽感,紧贴着断壁残垣的根部移动,没有丝毫多余的声响,完美地避开了远处城头火把所能投射到的最边缘光亮。如同几片被风吹动的枯叶,飘向老龙背深处那片臻多宝精心布置的死亡陷阱。

臻多宝的瞳孔骤然收缩,锐利如针尖。他看到了,一共四个黑影。他们移动的路线极其刁钻,巧妙地利用着每一处残存的墙壁、每一个土堆的遮挡,显然对这片区域的明哨位置做过仔细的侦察。其中一人动作尤其敏捷,如同领头的狸猫,无声地越过了几处看似危险的瓦砾堆,竟都精准地避开了埋设地火雷的触发点和那几乎不可见的绊索。他们目标明确,直指老龙背深处那段最为隐蔽、也最靠近关墙的坍塌豁口——那里是绝佳的攀爬点。

领头的黑影再次确认了前方没有铁马帮的明哨,身形一晃,便要从一处被半堵矮墙掩护的狭窄通道口快速穿过。那里地面覆盖着厚厚的浮土,是臻多宝布设铁藜疾藜钉的区域。

“嗖——”

一声极其轻微、却足以刺破这死寂夜空的异响。

不是兵器破空,也不是脚步踏错。那是一种更令人牙酸的、仿佛尖锐硬物穿透坚韧皮革的闷响。紧接着,便是一声被强行扼杀在喉咙深处的惨嚎!

“呃——!”

声音短促、凄厉、充满了猝不及防的剧痛和惊恐。仿佛一只被瞬间捏住脖子的夜枭。

只见领头那黑影前冲的身形猛地一僵,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脚踝,整个人瞬间失去平衡,向前扑倒。就在他扑倒的刹那,黑暗中,他脚下那片看似平坦无害的浮土地面上,一点幽蓝的微光一闪而逝——那是铁藜疾藜钉的倒刺尖端,刚刚穿透了薄底快靴的鞋底,深深楔入了脚掌骨肉之中!剧毒瞬间沿着血脉蔓延。

惨叫声只发出了半个音节,便戛然而止!

他身后的同伴反应快得惊人!就在那声惨嚎刚起的瞬间,离他最近的一道黑影如同鬼魅般扑上,一只戴着黑色皮手套的手闪电般捂住了他的嘴!巨大的力量将他整个头颅死死按向冰冷的泥土。同时,另一条手臂如同铁箍般勒住他的腰腹,猛地发力向后拖拽!受伤的黑影徒劳地挣扎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闷响,双脚在泥土中蹬出凌乱的痕迹,却无法挣脱那股巨力,被迅速拖离了原地,重新没入那片坍塌土墙投下的、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

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闷响到惨嚎,再到被捂嘴拖走,前后不过两个心跳的间隙。快得如同幻觉。

但空气中,已经无法抑制地弥漫开一股新鲜、浓烈、带着铁锈甜腥的味道。那是人血的味道,滚烫而刺鼻,在冰冷沉寂的夜风中迅速扩散开来,如同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无形的涟漪。

屋顶上,臻多宝的身体依旧纹丝不动,如同最深沉夜色的一部分。只有那双俯视下方的眼睛,瞳孔深处,掠过一丝极其细微、难以捕捉的波动。那波动并非恐惧,也非兴奋,更像是一个沉醉的工匠,终于听到了自己精心制作的乐器,发出了第一个期待已久的、完美的音符。冰冷,专注,带着一丝确认无误的残酷满足。

血腥味在夜风中飘散,粘稠地附着在每一块冰冷的砖石、每一片枯死的瓦松叶上。老龙背的废墟深处,黑暗似乎更浓重了,像一张无声张开、布满獠牙的巨口。那被拖走的伤者,他的命运已然注定,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圈短暂的涟漪,便彻底消失无踪。无声的猎杀,在潼川关这古老的城垣之下,在臻多宝亲手编织的死亡之网中,已然拉开了猩红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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