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期总是短暂,喧闹的爆竹声和家人的絮叨还萦绕在耳畔,归乡的游子们便又不得不背起行囊,踏上南下的列车,回到那机器轰鸣的异乡。高伟也随着返工的人潮,回到了那间熟悉的、承载了他太多混乱记忆的出租屋。
推开房门,屋里还残留着淡淡的灰尘气息。张红已经到了,正默默收拾着从家里带来的特产。高伟放下行李,目光下意识地在屋里扫了一圈,心里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毛姐的东西似乎少了很多。
“毛姐呢?还没到?”他忍不住问张红。
张红抬起头,表情平淡:“她好像不来了吧。听她说了一嘴,过年的时候和她老公商量好了,今年不去外地了,两口子一起去南昌找活干,说是在那边租房子,也能照顾家里近一点。”
高伟愣住了,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有失落,有释然,也有一丝被突兀划上句号的茫然。他拿出手机,给毛姐发了条信息:“毛姐,到厂里了吗?怎么没见你?”
信息发出去,如同石沉大海。过了很久,直到晚上,才收到一条简短的回复,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回复一个不太熟的同事:“小高啊,我今年不过去了,在南昌找了事做。你们好好的。”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或解释,更没有流露出半分对过去那段混乱关系的留恋或感慨。高伟看着那行字,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又不死心地追问了几句南昌的情况,问她具体在哪儿,做什么工作。
回复断断续续,有时隔天才回,字数吝啬,语气疏离。后来,他再发信息过去,往往就没了回音。毛姐,从未主动给他发过任何一条消息。
她就像一阵偶然刮过这片工棚区的风,热烈地席卷而过,留下满地狼藉和灼热的记忆,然后便毫不留恋地转向,奔向了属于她自己的、有丈夫有孩子的轨道,消失得干干净净。
高伟握着手机,忽然想起年夜饭桌上,父母那些关于“临时夫妻”、“外地媳妇”的议论。毛姐这抽身而退的利落和决绝,不正恰好印证了那些话吗?工厂里的男男女女,远离故土和亲人,在机器的挤压和孤独的啃噬下,抱团取暖,各取所需。一旦环境改变,或是有了更现实的选择,那点因寂寞而生的短暂温存,便如同阳光下的露水,蒸发得无影无踪。哪里有什么真正的、非你不可的爱情?不过是为了满足生理和心理需求的权宜之计罢了。这个认知,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高伟心中残存的最后一点浪漫幻想。
他将手机扔到一边,心情有些郁郁。但很快,他的注意力就被另一个身影占据了——唐欣也回来了。
少了毛姐这个无处不在的、带着审视和怨气的目光,出租屋里仿佛一下子宽敞和自由了许多。原本的三间房,现在真正做到了每人一间,高伟和唐欣再也不用提心吊胆、寻找机会才能温存。他们如同挣脱了束缚的鱼,在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更加如鱼得水,肆无忌惮地享受着身体带来的欢愉。
然而,高伟的心态,却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变化。
他依旧会拥抱唐欣年轻的身体,依旧会沉迷于那片刻的极乐,但事后,看着身边女孩满足而依赖的睡颜,他心里那片被父母和毛姐种下的怀疑的荒草,便开始疯长。
他开始下意识地计算。给她买零食、买水果、偶尔出去下顿馆子…这些开销似乎比以往更清晰地映入他的脑海。他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一种讨好的、不计后果的心态去为她花钱。有时唐欣拉着他的胳膊,指着路边小店橱窗里一件并不算很贵的衣服,用带着川音的软语说“好看”时,高伟会下意识地犹豫,然后找借口搪塞过去:“颜色不太衬你”、“下次发工资再说”……
唐欣并非迟钝的女孩,她敏锐地察觉到了高伟这种细微的变化。她不再轻易开口索要什么,眼神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和困惑。两人之间,那层由纯粹肉体欢愉构建起的脆弱纽带,似乎出现了一些细微的、却无法忽视的裂痕。激情仍在燃烧,但燃烧的灰烬下,是日益冰冷的现实土壤。
这种若即若离、既亲密又疏远的关系,一直持续到盛夏来临,厂里宣布放为期一周的高温假。
假期前的晚上,唐欣洗了澡,坐在床边擦着头发。高伟靠在门框上看着她,随口问:“假期准备干嘛?回家吗?”
唐欣擦头发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抬头,声音轻轻的:“高伟…我可能,过完这个假期,就不回来了。”
高伟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不回来了?什么意思?”
唐欣放下毛巾,抬起头,眼神有些闪烁,不敢直视他:“我…成都的一个表哥,自己开了个店,生意挺好的,一直缺人手。他让我过去帮忙,管吃管住,工资…也比这里高一点。”她顿了顿,补充道,“我爸妈也觉得,去亲戚那里,比在外面厂里漂着要放心。”
高伟怔怔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这个消息来得太突然,像一记闷棍敲在他头上。他想问她为什么不早说,想问她是不是因为察觉到了自己的犹豫和冷淡,想问她对他们之间这算是什么…但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最终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
他能问什么呢?他又能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去问呢?男朋友吗?他们从未明确过关系。未来吗?他自己都从未想过。
最终,他只是干巴巴地问了一句:“…决定好了?”
“嗯。”唐欣低下头,声音更轻了,“车票都买好了。”
高温假期的这一周,过得压抑而沉默。两人依旧同住一个屋檐下,却仿佛隔了一层无形的膜。最后的缠绵,也带上了几分告别般的绝望和敷衍。
假期结束,唐欣默默地收拾好了所有的行李。高伟帮她提着箱子,送她去了车站。站台上,两人相对无言。
“…到了那边,照顾好自己。”高伟艰难地开口。
“嗯,你也是。”唐欣点点头,眼圈有些发红,但最终还是没有落下泪来。
列车开动了,带着那个曾与他有过最亲密接触的四川女孩,消失在了南方的天际线下。
出租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曾经拥挤热闹的四人间,如今只剩下高伟,和那个一直没什么存在感的张红。
空荡荡的屋子,骤然变得无比宽敞,也无比冷清。夜晚变得格外漫长,机器的轰鸣声远去后,只剩下窗外无尽的虫鸣和屋里令人窒息的寂静。
高伟和张红,这两个同样来自异乡、同样被孤独留下的年轻人,起初还保持着礼貌而疏远的室友关系,各自待在各自的房间里,交流仅限于“回来了”、“吃了没”这类最简单的对话。
但孤独是一种可怕的东西,尤其是在这漫漫长夜,尤其是在他们都经历过男女之事,深知如何排遣这份寂寞之后。
共用的卫生间,共用的厨房,偶尔不可避免的肢体接触…空气中弥漫的那种无形的、渴望慰藉的气息越来越浓。
终于,在一个闷热得令人难以入睡的夜晚,也不知道是谁先主动,或许只是一个眼神的碰撞,或许是一次在厨房门口的擦肩而过时过于长久的停顿…理性的堤坝在汹涌的生理需求面前,轰然倒塌。
没有前奏,没有情话,甚至没有多少情感的交流。就像两只在寒冷冬夜里互相依偎取暖的动物,纯粹出于本能,他们纠缠在了一起。
过程直接而沉默,结束后,便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间,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有了第一次,便有第二次、第三次…这成了他们之间一种心照不宣的、解决生理需求的默契。它不同于和毛姐那种带着教学和放纵意味的关系,也不同于和唐欣那段夹杂着些许青涩爱恋的纠缠。它与爱情无关,与未来无关,甚至与喜欢都关系不大。它仅仅是在这特定环境下的两个孤独个体,之间达成的一种原始而现实的互助协议。
高伟对此心知肚明。在经历毛姐的抽身离去和唐欣的现实选择后,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清醒地认识到,在这片被机器和流水线统治的异乡土地上,男女之间那点事,很多时候,就仅仅只是“那点事”而已。它能短暂地驱散孤独,却无法填补心灵的空虚,更承载不起任何关于永恒的承诺。
他和张红,依旧只是室友,只是在这漫漫长夜里,偶尔互相取暖的、熟悉的陌生人。工厂的生活还在继续,机器的轰鸣依旧每日准时响起,只是那间出租屋里的故事,又翻开了苍白而现实的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