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对高伟而言,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凌迟。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分每一秒都充满了焦灼和不安。他像一头困兽,在高家湾的老宅里坐立难安,处理村务时心不在焉。秦明丽那天异常平静却冰冷刺骨的话语,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预告着周六即将到来的审判。他无数次在脑海中预演着可能的场景,编撰着各种解释和辩白的说辞,但每一次模拟都以自己的心虚和词穷告终。那种等待未知风暴降临的恐惧,远比面对已知的愤怒更折磨人。
他试图给秦明丽发过几次信息,内容无非是无关痛痒的问候或关于村里工作的只言片语,想试探一下她的态度,也试图缓和气氛。但秦明丽的回复要么极其简短敷衍,如“嗯”、“知道了”,要么就干脆石沉大海,不予理会。这种刻意的疏离,更加重了高伟内心的忐忑。他知道,这次的事情,绝不可能轻易蒙混过关了。
终于,在一种混合着恐惧、侥幸和一丝破罐子破摔的复杂心情中,高伟等来了星期六。
下午的阳光斜斜地照进院子,带着特有的慵懒和一丝凉意。高伟一大早就心神不宁地开始打扫本就整洁的院落,又去买了些蔬菜和肉类,精心准备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他想着,无论如何,先营造一个相对缓和的气氛再说。
快到傍晚时分,门外传来了汽车引擎声,然后是车门关闭的轻响。高伟的心脏猛地一缩,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走到院门口。
秦明丽从她那辆小车上下来,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和疏离。她穿着一身简单的休闲装,手里只拎着一个不大的手提包,仿佛只是下班回家,而不是来参加一场决定婚姻命运的谈判。
“回来了?饭做好了,洗洗手先吃饭吧。”高伟挤出一丝笑容,语气带着刻意的小心翼翼。
秦明丽抬眼看了看他,目光平静无波,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我不饿,你自己吃吧。”说完,便径直走向屋内,仿佛高伟和他准备的饭菜都是透明的空气。
高伟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心里一阵发沉。他跟着走进屋里,看着秦明丽将包放在沙发上,然后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留给他一个冷淡的背影。
屋内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高伟看着桌上渐渐凉掉的饭菜,又看看秦明丽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一种混合着委屈、烦躁和无力感的情绪涌了上来。他受不了这种冰冷的沉默,这种需要他不断猜测对方心思的折磨。他走到秦明丽身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埋怨:
“明丽,你到底怎么了?有什么事情我们不能摊开来说清楚吗?老是这么憋在心里,让人猜啊猜的,这样会把人搞崩溃的!有什么话,你直说行不行?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多么开朗活泼!”
这句话,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引燃了秦明丽内心积压已久、早已堆满干柴的情绪库!
一直背对着他的秦明丽,猛地转过身来!她原本平静无波的脸上,此刻布满了寒霜,眼神锐利如刀,直直地刺向高伟,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愤怒而微微发抖:
“高伟!你说什么?我把你搞崩溃?还是你把我搞崩溃啊?你还有脸在这里说崩溃!我告诉你,我已经崩溃了好长时间了!只是你从来都没有发现,或者根本不在乎而已!”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起伏,拉过旁边的一把椅子,重重地坐下,仿佛不坐下就无法支撑住此刻激动得发抖的身体。她伸手指着高伟,积郁已久的委屈、愤怒、不甘和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是!我憋着!我为什么不憋着?高伟,你拍拍良心问问自己,从结婚到现在,我憋了多少委屈?”
“为了你的孩子,你和罗珂之间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交往,我说过什么吗?我阻止过吗?我一次次地告诉自己,那是孩子的亲妈,你们之间有无法割舍的联系,我理解,我忍了!为了不让你难做,为了维持这个家表面上的平静,我劝过你一句吗?我埋怨过你一句吗?”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眼泪开始在眼眶里打转,但她倔强地仰着头,不让泪水掉下来。
“可是你呢?高伟,你看看我们这个家,现在成了什么样子?你说我能不憋屈吗?”她的目光扫过这间冷清的老宅,语气充满了悲凉和讽刺,“你的父母,我的公公婆婆,现在还住在你前妻的家里!每天给你前妻和孩子做饭、照顾起居!而我呢?我这个明媒正娶的妻子,现在有谁过问过一句?有谁关心过我吃得好不好,睡得暖不暖?我完全成了一个边缘人!一个外人!你让村里人怎么看我?怎么在背后议论我?你知道吗?!这些你想过吗?”
说到最后,委屈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夺眶而出,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但她没有去擦,而是用那双泪眼死死地盯着高伟,仿佛要将他看穿。
“高伟,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说,从结婚到现在,你对得起我吗?你为我做过什么?!”秦明丽的声音哽咽着,却带着一种控诉的力量,“结婚前那些承诺,我就不提了。结婚后,你除了把我娶进门,你还做了什么?你的心思在哪里?在你的村委,在你的公司,在你的前妻和孩子那里!这个家,对你来说,恐怕就是个旅馆吧?”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出了埋藏最深的痛楚:“是,我知道,我们一直没有孩子。你知道我顶着多大的压力吗?检查出来是我的问题,我还傻乎乎地、天真地以为,只要积极治疗,只要有了我们自己的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不管多苦的中药,多难喝的药水,我眉头都不皱一下就灌下去!我跑医院,做检查,受那么多罪,我跟你抱怨过一句吗?”
“可是你呢?”秦明丽的哭声再也抑制不住,从最初的啜泣变成了近乎嚎啕的痛哭,她用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抖动着,“你根本就没当回事!你有关心过我的治疗吗?有问过一次药苦不苦,难不难受吗?你甚至……你甚至好像根本不在乎我们有没有孩子!你的冷漠,像一把刀子,每天都在凌迟我的心!”
哭了一会儿,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泪水纵横,眼神里充满了绝望:“所以呢?所以我住到了学校!我故意和你保持距离!我是想引起你的注意啊,高伟!我想让你意识到我的存在,我的痛苦!我想看看你到底在不在乎我!可结果呢?”
她凄然地笑了起来,那笑容比哭还难看:“结果就是你离我越来越远!你干脆把我当成了空气!彻底过起了有我没我一样的生活!你甚至……你甚至又回头去找你的前妻!那天我看到你们抱在一起……高伟,我告诉你,我的眼泪,在那天就已经流干了!真的,一滴都没有了!”
秦明丽用尽最后的力气,说出了那句她思考了无数遍、最终下定决心的话,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决绝:
“高伟,这样的日子,我过不下去了。真不行……我们离婚吧。”
这句话如同一声惊雷,在高伟耳边炸响。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这个泪人般的妻子,听着她字字泣血的控诉,大脑一片空白。他准备了无数的解释和道歉,但在秦明丽这积压了太久、太沉重的痛苦面前,全都显得那么苍白、那么可笑。他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离婚?这两个字,他终于从秦明丽口中听到了。而这一次,他知道,她不是在试探,而是认真的。这个家,这个早已千疮百孔的婚姻,似乎终于走到了悬崖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