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照到宫门铜钉,那抹微弱的金芒便如细针般刺入沈令仪的眼底。她已站在东宫偏院的石阶上许久,素色裙裾被夜露浸得微沉,发间玉簪未换,仍是昨夜那一支——简单、不起眼,却暗藏机关,能藏一枚薄如蝉翼的密笺。
她昨夜未睡。
靠在窗边等到月影西斜,风从檐角穿过,吹得烛火摇曳不定。她闭眼发动月魂时,指尖抵住额心,冷汗顺着鬓角滑下。这是她第三次回溯三日前的夜宴回廊,每一次都比前一次更清晰,也更危险。
这一次,她终于看清了。
风向是从东南来,带着廊下夜合花初绽的甜腻;脚步声有七道,其中一道极轻,像是刻意放慢了节奏;而裴仲衡说话时,袖口翻起一截手腕,内侧有一道浅红印痕,形状不规则,边缘微微泛白,确是香灰烫过无疑。那不是沉水香的味道,沉水香醇厚绵长,而这缕气息飘忽中带苦,似药非药,曾在谢昭容寝殿外飘过一次——那是三年前,先帝驾崩当夜,守殿宫人说闻到了“鬼气”,实则是这香在燃烧。
她猛地睁开眼,天光已破晓。
头痛如钝刀割在太阳穴,喉间泛着血腥味。但她没有迟疑,立刻提笔,将所见一一写下:时间、方位、气味、脚步节奏、声音语调……甚至那人站在第三根柱子后半步的距离,也都记下。写完最后一字,墨迹未干,她便将纸页折成方胜,塞进床头雕凤木匣的夹层中。那匣子看似普通,实则内嵌机括,唯有特定手法才能开启。
门轴轻响,萧景琰推门而入。
他一身玄色常服,腰佩玉带,面上无波,目光却在触及她苍白脸色的一瞬沉了下来。
“你又用了。”他看着她,声音低下来,几乎贴着地面走,“月魂耗神太过,你不怕哪一日醒不过来?”
“只这一次。”她说,嗓音沙哑,“我必须确认。裴仲衡每晚焚的香能让人神志松懈、多言而不自知,他不过是被人操控的傀儡。”
萧景琰沉默片刻,接过暗匣,手指抚过匣面凤凰纹路,轻轻一按,咔哒一声,机关锁死。他抬眼:“我让林沧海调人,守住礼部四周。若有异动,半个时辰内可围。”
两人分头行动。
沈令仪回房换下素色衣裙,取出压在箱底的宫妃常服。绛红织锦,金线绣鸾鸟衔珠,领口高束,恰好压住颈后那块灼伤的凤纹——那是五年前大火留下的印记,也是她身份的秘密烙印。她不能以罪婢身份出现在早朝,今日必须有人亲眼看见她站在权力中心。不是请求宽恕,而是宣告归来。
铜镜中映出她的脸,眉目依旧清丽,只是眼下青痕难掩,唇色淡得近乎透明。她取出发髻中的玉簪,换成一支赤金点翠步摇,珠珞垂落,随步轻颤。一步踏出,便是不同身份。
宫道上传来脚步声,整齐划一,是御林军换防的节奏。她站在廊下数着步子,七百二十三步后,一个瘦小身影低头疾行而来,是林沧海派来的小太监,帽檐压得极低,手中捏着一张折叠的黄麻纸条。
“裴仲衡今晨未去礼部,而是绕道进了偏殿,已有三人陆续进入,门从里面锁上了。”小太监低声说完,迅速退下,像一滴水融入夜色。
沈令仪立即将消息传给萧景琰——用的是宫中早已废弃的“灯语”,借朝阳初升时窗纸反光的明灭次数传递讯息。不到半盏茶工夫,回应传来:禁卫已就位。
半个时辰后,禁卫军突入偏殿。
破门刹那,浓烟扑面而出。火盆里正燃着一叠信件,火星飞溅,纸角尚未完全化烬,赫然写着“南驿账册已毁”六字。旁边还有半张名单,列着七八个名字,皆为户科与工部低阶官员,墨迹新鲜,显然是刚抄录不久。一名户科给事中跪倒在地,双手焦黑,仍在徒劳地抓挠余烬。
裴仲衡被押出来时脸色发青,官袍凌乱,袖口还沾着香灰。他抬头看见沈令仪站在殿前石阶上,眼神一震,仿佛见鬼。
“你早就知道?”他声音嘶哑,像是从枯井深处捞出来的。
“我知道你每晚焚香,也知道那香是谁送的。”她走近一步,步摇轻响,目光如刃,“谢昭容三年前就停用那个香方了,你却还在烧。谁让你这么做的?是为了保命,还是为了升官?”
裴仲衡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他眼中闪过一丝恐惧,不是对她,而是对某个更深的阴影。
早朝开始,钟鼓齐鸣。
萧景琰亲自出列,呈上查获的信件与伪造公文,条理分明,证据确凿。皇帝端坐龙椅,面色阴沉,翻阅片刻后,当庭下令:革去裴仲衡官职,收押刑部候审;其余附议翻案的官员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申辩。有几位年老者伏地颤抖,几乎昏厥。
退朝后,百官散尽。
沈令仪站在凤仪门前,阳光照在脸上有些刺眼。她抬手挡了一下,指尖触到鬓角——那里有根白发,不知何时长出来的。她怔了一下,随即冷笑。五年隐忍,三度濒死,终究不是毫无代价。
萧景琰走过来,站到她身边。
两人没有说话,只看着宫道尽头那扇关闭的宫门。那里曾是谢昭容居所,如今空置已久,蛛网封窗,落叶积阶。可就在昨日,有人看见一道素影悄然进出,身形窈窕,却不似活人行走的姿态。
远处传来锁链拖地的声音,是裴仲衡被押往天牢。
他经过宫道时忽然停下,回头望了一眼。
沈令仪也转过头。
他对她说:“你以为你赢了?”
风吹动他的残袍,他嘴角竟浮起一抹诡异笑意:“她不会放过你的。你逃不出她的梦。”
话音未落,两名狱卒用力拽动铁链,他踉跄前行,再未回头。
沈令仪静立原地,指尖缓缓收紧。
她知道他说的是谁。
那个三年前本该死去的女人,那个曾亲手将她推入火海的人——谢昭容。
而此刻,她颈后的凤纹突然一阵灼痛,仿佛有火苗在皮肉下重新燃起。
她闭了闭眼。
这一局,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