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惨淡,寒风如刀。
三人踏出废弃宅院的瞬间,刺骨的冷空气扑面而来,比在破屋中时更加凛冽。云汐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单薄的、沾满烟灰和尘土的外衣。林清月脸色苍白,嘴唇冻得发紫,却挺直了背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周围。
墨渊走在最前,没有走大路,甚至没有走明显的巷子。他领着她们钻进宅院后墙一处几乎被枯藤完全掩盖的破洞,进入一条堆满杂物、宽度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这里似乎是两栋建筑之间被遗忘的夹缝,地上是经年的淤泥和垃圾,气味难闻。
“跟紧,踩我的脚印。”墨渊的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被风声吞没。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经过深思熟虑,避开可能发出声响的碎瓦和枯枝,选择相对坚实的地方落脚。在这样狭窄、昏暗、肮脏的缝隙中穿行,需要极大的耐心和绝对的专注。云汐努力模仿着他的动作,但腿脚的酸软和寒冷让她动作僵硬,几次险些滑倒,都被前面伸来的手稳稳扶住。那只手总是及时出现,又迅速收回,不曾多停留一秒。
缝隙仿佛没有尽头。时间在压抑的屏息和小心翼翼的挪动中被拉长。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透出微光——是另一个出口。
墨渊在出口前停下,没有立刻出去,而是侧耳倾听,然后极其缓慢地探头观察。片刻后,他缩回来,低声道:“外面是条死胡同,堆着柴薪。胡同口对着一条小街,暂时没人。我们从柴堆后面翻墙,进隔壁院子。”
“隔壁院子?”林清月轻声问,“有人住吗?”
“有。”墨渊的回答简单直接,“但白天只有个耳背的老仆看门。后院荒废,有口枯井可以藏身,也能取到水。”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家主人常年在南方经商,年前刚走。老仆白天会出门买菜,有半个时辰空档。”
他显然早已调查过,甚至可能不止一次踩点。这个认知让云汐心中微震。阿七……究竟是谁?他为何会对京城的街巷、甚至一些宅院的情况如此熟悉?这绝不是一个普通护卫该有的能力。
但现在不是追问的时候。
按照墨渊的指示,他们从柴堆后攀上一段低矮的、长满苔藓的砖墙,翻入隔壁院落。果然如他所说,这是个小巧但明显缺乏打理的后院,杂草丛生,一口石砌的枯井立在角落,井沿结着薄冰。几间厢房门窗紧闭,主屋方向传来隐约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应该是那位耳背的老仆。
墨渊径直走向枯井,井口盖着破旧的木板。他移开木板,探头看了看:“井很深,但底下有积水,结冰不厚。”他解下腰间原本用来捆扎衣物的布绳,又从柴堆旁找来一个不知废弃了多久、半边破损的木桶,用布绳系牢。
“我去取水。你们躲在井后那片荒草里,别动,别出声。”他命令道,语气不容置疑。
林清月拉着云汐,迅速隐入井后一片枯黄的、足有半人高的荒草丛中,蜷缩下来。草丛勉强能遮挡视线,却挡不住无孔不入的寒风。她们紧紧靠在一起,试图分享一点可怜的体温。
云汐看着墨渊将木桶缓缓放入井中,布绳在他手中稳定地滑动。他的侧影在晨光中显得异常专注,手臂的线条因为用力而绷紧,左臂的伤口处,衣物下隐约透出包扎的轮廓。他做这一切熟练而自然,仿佛在荒野中取水求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
她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沾满灰尘和污迹的脸庞,遮掩了原本的容貌,只有那双眼睛,在低头注视井中时,依旧锐利沉静,偶尔闪过审视周围环境的警觉光芒。
如果他是墨渊……
这个念头毫无征兆地再次冒了出来,比昨夜更加清晰,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渴望。如果他真是她轮回寻觅的那个人,那么此刻这沉默的守护、这绝境中的引领、这与身份不符的生存能力……似乎都有了另一种解释。
但下一秒,现实的冰冷便攫住了她。他只是阿七,一个身手不凡又有点憨憨在危难时刻会出手保护他们的阿七。而眼前最紧要的,是在官兵的搜捕中活下去,是找到食物、水和御寒之物,是不要连累二姐和他。
她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手心,疼痛让她清醒。现在不是沉溺于虚幻猜想的时候。
轻微的“哗啦”声响起,木桶触到了井水。墨渊小心地晃动绳子,让水灌入桶中,然后开始往上拉。他的动作平稳,但云汐注意到,在将盛满水的木桶拉上来时,他受伤的左臂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瞬间在寒冷的空气中凝成白气。
水取上来了,小半桶,混着冰碴,浑浊不堪。但对干渴至极的他们来说,这已是甘霖。
墨渊(阿七)没有立刻叫她们出来,而是自己先用手捧起一点,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舌尖极轻地尝了一下,确认无毒无怪味,才示意她们过来。
三人轮流就着破桶边缘,小口小口地啜饮着冰冷刺骨、带着土腥味的井水。水入喉,如刀割,却奇迹般地缓解了喉咙的灼烧感和身体的脱水。墨渊喝得最少,只润了润嘴唇,便将大部分水留给了她们。
“老仆快出门了。”他喝完水,立刻恢复警觉,侧耳听着主屋方向的动静,“等他走,我们去厨房。找吃的,还有能御寒的东西。动作要快。”
等待的时间依然难熬,但有了明确的目标和刚刚补充的一点水分,希望似乎不再那么渺茫。云汐和林清月靠在一起,节省体力。墨渊则如同不知疲倦的哨兵,始终保持着观察的姿态。
大约一刻钟后,主屋传来开门声和缓慢拖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院门外。
“走。”
墨渊领着她们,猫腰快速穿过荒草蔓延的后院,来到一处看似是厨房的偏屋后窗。窗棂老旧,他用短刃的刀鞘巧妙地拨开里面简陋的插销,推开窗户,率先翻了进去。
厨房里弥漫着淡淡的油烟和陈米味道,不大,但收拾得还算整齐。一个简易的灶台,一个碗柜,一张小桌,墙角堆着些柴火和几个麻袋。
墨渊目标明确,直奔碗柜。里面只有几个粗瓷碗和一小袋糙米,米不多,约莫两三斤。他又打开角落的麻袋,第一个是半袋有些发潮的杂豆,第二个……竟是半袋色泽暗淡但还算完好的陈年红枣,还有一些干菜。
“红枣可以补充体力,干菜能煮汤。”林清月眼睛一亮,低声道。
墨渊点头,迅速将糙米、一小捧杂豆、一把红枣和几块干菜用灶台边一块还算干净的旧布包好,扎紧。他的动作快而有序,没有浪费一点时间。
接着,他看向灶台旁挂着的一块厚重的、油渍斑斑的粗麻布围裙,和一件搭在椅背上、打满补丁但看起来厚实些的旧棉袄。他取下围裙和棉袄,塞给林清月:“穿上,能挡风。”
林清月没有推辞,立刻将棉袄套在单薄的外衣外,虽然宽大不合身,但确实暖和了许多。围裙她递给了云汐:“你身子弱,围在肩上。”
云汐接过,那粗麻布又硬又糙,带着难以言说的味道,但此刻,它代表着温度。
墨渊自己则从柴堆旁捡起一件被丢弃的、破旧但厚重的蓑衣,抖了抖灰,披在身上。他又在厨房角落找到一个豁口的瓦罐,将之前包好的食物小心放进去,用旧布盖好。
“走。”他抱起瓦罐,再次来到后窗。
离开前,林清月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这是她昨夜缝在衣内以备不时之需的,轻轻放在灶台上。“不能白拿。”她轻声说。
墨渊看了她一眼,没说什么。
三人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翻窗离开,回到枯井后的荒草丛中。整个“扫荡”过程,不过一盏茶的时间。
他们刚刚藏好不久,院门外就传来了老仆慢悠悠回来的脚步声和嘟囔声。
暂时安全了。食物、水、御寒之物,都有了初步着落。虽然粗糙简陋,虽然得来不正,但在这绝境之中,已是不敢想象的奢侈。
墨渊将瓦罐小心地放在草丛中,低声道:“白天不能生火。晚上再想办法煮点热食。现在,休息,保存体力。”
他靠着井壁坐下,依旧面对着院子的方向,将最危险的角度留给自己。蓑衣粗糙,却多少挡住了部分寒风。
林清月将旧棉袄敞开一些,示意云汐靠过来。姐妹俩依偎在一起,分享着那件补丁棉袄的温暖和彼此微弱的体温。
云汐裹着粗麻布围裙,靠在二姐肩头,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飘向墨渊沉默的背影。
荒草在寒风中瑟缩,井沿的薄冰反射着苍白的天光。
在这陌生而危险的小院角落,在追兵环伺的绝境里,他们像三只受伤后被迫挤在一起取暖的动物,建立起一个临时而脆弱的、关于生存的微小同盟。
前路依然黑暗,危机四伏。
但至少此刻,他们喘了口气,有了一口冷水,有了几把能果腹的糙米和干枣,有了一件能略微抵御寒风的破袄。
而那个沉默的背影,如同黑暗中唯一可见的礁石,无言地矗立在她们与未知的危险之间。
活下去。
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