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又像有生命的实体,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下游的排水渠比之前更加狭窄低矮,墨渊不得不时常微微弯腰才能通过。水流声在这里变得更加沉闷,撞击着石壁,发出空洞的回响,仿佛地下深处某种巨兽的喘息。
空气里的恶臭似乎沉淀下来,变成一种粘滞的、仿佛能附着在皮肤上的腐败味道,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和不知名化学残留的刺鼻气息。温度也更低了,寒意透过湿透的衣物,贪婪地汲取着身体里仅存的热量。
云汐跟在墨渊身后,每一步都像是在粘稠的泥沼中跋涉。双腿早已麻木,只是靠着求生的本能和一丝不甘沉沦的倔强在机械移动。脚下的石台时断时续,有时不得不涉入齐膝甚至更深的污水中,那冰冷粘腻的触感让她胃部阵阵抽搐。每一次踏入污水,都让她想起跳入染池时那种灭顶的绝望,想起二姐最后消失的方向。
父亲的鲜血,二姐的背影……这些画面非但没有因为黑暗和跋涉而模糊,反而在感官被极端环境剥夺后,变得更加清晰锐利,反复切割着她已然破碎的神智。她开始出现轻微的耳鸣,眼前偶尔闪过莫名的光点,呼吸因为疲惫和缺氧而变得粗重艰难。身体的极度不适和精神的重压交织在一起,让她处于一种麻木与尖锐痛苦并存的临界状态。
走在前面的墨渊,仿佛没有受到环境的任何影响。他的步伐依旧稳定,节奏均匀,在黑暗中如同精准的仪器。他不时停下来,侧耳倾听,或用手触摸石壁,感受气流的细微变化,判断方向和安全。偶尔,他会用短刃在某个不起眼的拐角石壁上留下一个极浅的、只有他自己能懂的刻痕,作为标记。
有一次,云汐脚下打滑,险些栽进旁边一个水流湍急、深不见底的支渠口。墨渊甚至没有回头,手臂却如同背后长了眼睛般向后一伸,精准地抓住了她的手腕,稳住了她的身形。他的手掌粗糙,带着冰冷的湿意和不容置疑的力量,只一触便松开,仿佛那只是无意中的触碰,然后继续前行,没有半句询问或安慰。
他的沉默像这黑暗本身一样厚重,将所有的声音——水流声、呼吸声、还有那些在心底疯狂叫嚣的悲伤与质问——都吸收进去,只剩下无边的压抑。
他们似乎走了很久,又似乎只是在原地打转。排水渠开始出现更多的岔路,有些是人工修筑的支渠,有些则像是自然形成的裂缝或坍塌。墨渊的选择变得更加谨慎,有时会在岔路口停留良久,反复观察。他的背影在黑暗中如同一块沉默的磐石,但云汐能隐约感觉到他身上散发出的那种高度集中的、属于猎食者般的警觉。他在计算,在权衡,在黑暗中与无形的追兵和莫测的前路进行着一场沉默的博弈。
前方,出现了一段塌方区域。碎石和淤泥部分堵塞了渠道,只留下上方一个狭窄的、需要匍匐才能通过的缝隙。浑浊的污水从缝隙下方涌过。
墨渊停下,仔细观察了片刻,低声道:“我先过。你等我信号。” 他的声音在地下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他卸下身上一些可能妨碍通过的物件,然后动作敏捷地伏低身体,如同壁虎般贴地,无声无息地钻入了那个狭窄的缝隙。黑暗中,只能听到碎石被轻微挪动的声音和衣物摩擦的窸窣。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云汐靠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石壁凹陷里,冰冷的石头硌着脊背。耳鸣似乎更严重了,黑暗中仿佛有无数细碎的声音在窃窃私语,仔细去听又什么都没有。她抱紧了自己,墨渊那件湿透的外袍早已无法提供任何暖意。孤独、寒冷、绝望,还有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失去一切的虚无感,如同黑色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最后的防线。
就在她觉得自己快要被这黑暗和寂静逼疯的时候,缝隙那边传来了墨渊极轻的叩击声,三下。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动起来。学着墨渊的样子,伏下身体,向那个狭窄的缝隙爬去。碎石尖锐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手肘和膝盖,冰冷的污水浸透胸前的衣物,恶臭几乎令人窒息。缝隙低矮压抑,仿佛随时会合拢将她永远埋葬。恐惧攫住了她,呼吸变得急促。
“别停。” 前方传来墨渊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很近,似乎就在缝隙另一头不远,“向前,别往下看。”
他的声音像一根绳索,将她从溺毙般的恐惧中短暂拉出。她咬紧牙关,闭上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前挪动。
终于,她钻出了缝隙,瘫倒在另一侧相对宽阔些的石台上,剧烈地喘息,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新鲜的伤口火辣辣地疼。
墨渊站在旁边,似乎在观察前方更深的黑暗。听到她粗重的喘息,他回过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目光的审视。随即,他移开视线,从怀中摸出一个用油纸紧紧包裹、仅有拇指大小的东西。
他蹲下身,将那东西递到云汐面前,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含着。提神,抵饿,能补充一点体力。”
那是一小块深色的、质地坚硬的东西,散发着淡淡的、混合了草药和蜂蜜的奇特气味,与周围的恶臭格格不入。
云汐看着那块东西,又抬头看他。他脸上污迹斑斑,只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反射着微光,深邃难测。他为什么会有这个?这又是什么?无数疑问涌上心头,但疲惫和麻木让她失去了追问的气力。
她接过那块东西,入手微硬,带着他指尖残留的一丝体温。迟疑了一下,她将它放入口中。起初是淡淡的甜味和清凉的草药气息,随即一种温和的暖意和轻微的刺激感在口腔中蔓延开来,确实让她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丝,胃部的烧灼感也稍有缓解。很奇妙的东西。
墨渊见她含住,便不再多言,转身继续前行,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口中那点奇异的温暖和清醒,与周身冰冷的污水、刺鼻的恶臭、无尽的黑暗以及心口的剧痛形成了荒诞的对比。云汐挣扎着爬起来,继续跟上。舌尖抵着那块慢慢融化的硬物,那点陌生的、带着他气息的温度,像黑暗深渊里一粒微不足道却无法忽视的星火,灼烧着她近乎冻结的感官。
她看着前方那个沉默的背影。这个人,冷酷地带她逃离刑场,近乎残忍地分析二姐的牺牲,却又在这样污秽绝望的绝境里,递给她这样一小块可能是救命的、带着温度的东西。他到底是谁?他为何在此?他层层包裹的秘密之下,又藏着怎样的面目?
怀疑、依赖、恐惧、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如同这地下迷宫般在她心中纠缠。而前路,依旧是无尽的黑暗和未知。口中的暖意与周身的冰冷在激烈对抗,就如同她心中那点不肯熄灭的、对“活下去”的执念,与那铺天盖地、想要将她彻底拖入虚无的绝望,在进行着无声却惨烈的厮杀。
墨渊的脚步忽然微微一顿。
前方深沉的黑暗里,隐约传来了一种不同于水流声的、更加空洞悠远的回响,还有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同于腐败气息的、带着尘土和铁锈味道的空气流动。
“前面……” 他低声道,声音里带着一丝罕见的、属于发现者的凝神,“可能有出口,或者……更大的空间。”
希望,如同黑暗中极远处一闪而过的、几乎不可见的微光,在这一刻,极其吝啬地、却又无比清晰地,露出了它遥远而渺茫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