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满月高悬。
纽特朗的夜晚向来寂静而警觉,城市穹顶在月光下泛着冷银般的光泽,仿佛一层无形的铠甲覆盖着这座科技与神经共振交织的堡垒。而在欧泊基地东区第三层,珐格兰斯的宿舍静静地沐浴在这一片清辉之中。
这是一间朝南偏东的单人居住单元,编号d-307,原是为长期驻研人员设计的标准房型,但她用自己的方式将它改造成了一处介于实验室与居所之间的“过渡空间”。门内左侧是一整面墙的生态窗台,嵌入式微气候系统维持着恒定的湿度与光照——那是她亲手培育的香薰植物园:几株深紫色的薰衣草正轻轻摇曳,叶片上凝结着细微的露珠,散发出若有若无的L-02安宁香气息;旁边是矮小的迷迭香丛和一簇幽蓝色的星梦花,后者只在满月之夜才会悄然绽放,释放出能稳定浅层脑波的挥发性分子。
房间中央摆着一张低矮的木质圆桌,桌上散落着几张手写的调香笔记、一支老式墨水笔,以及一个半空的玻璃烧杯,残留着今日最后一次测试“静界3号”浓度后的淡青色溶液。墙壁并未采用常见的金属面板,而是覆以吸音纤维织物,染成了星空般的深蓝,上面用细线悬挂着几枚小型共振频率仪模型——那是她们小队早年共同研发第一代弦序列装置时的纪念品。
床铺简洁素净,白色亚麻被单整齐地叠放一角,此刻却被一只凌乱蹬下的拖鞋打破平静。珐格兰斯刚才正是从这里猛然惊醒。
她坐在床沿,呼吸略显急促,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长袍袖口的纽扣。白天电话里的那句“脱身”,像一根细针,反复刺入她的潜意识。心夏的声音回荡在耳畔,温柔却带着不容忽视的紧迫:“你不该一个人留在那儿。”
不是“来我们这边吧”,也不是“早点过来”,而是“脱身”——这个词属于逃亡、断裂、决裂。它不属于战友之间的邀约,而更像是……预警。
“她到底知道什么?”珐格兰斯喃喃自语,目光落在窗台上那丛薰衣草上。洁白的月光洒在花瓣之间,像是为它们镀上了一层液态的银。就在那一瞬,她忽然记起:她在封装明日启程的药剂箱时,漏掉了最基础的一瓶——L-02安宁香。那是所有高敏个体进入深度镇定状态前的前置缓冲剂,对米雪儿尤其关键。没有它,“深眠之息”可能会引发弦序列重组时对卡丘身的自行排斥。
一丝懊恼掠过心头,随即被更深的警觉取代。
“为什么偏偏是今晚想起这个?是因为月光唤醒了记忆,还是因为……我的潜意识一直在提醒我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
她站起身,披上那件熟悉的白色研究员长袍——衣领内侧绣着一行极小的字:“Frequency binds us.”(频率将我们相连)。这是珐格兰斯与心夏和芙拉薇娅等人相识之初,芙拉薇娅悄悄替所有人定制的。如今穿在身上,竟有种近乎仪式感的重量。
走出宿舍时,走廊灯光自动感应亮起,柔和却不带温度。电梯停运,出于安全协议夜间关闭,她只得沿着应急楼梯缓步下行。金属阶梯映着微弱的应急绿光,每一步都像踩在时间的缝隙里。
当她穿过二层中庭,准备前往地下三层实验室时,视线忽然被活动广场中央的一道剪影攫住。
伊薇特。
广场上,月光如薄霜般铺在石板上。伊薇特坐在长椅的边缘,背脊微弓,像一株在风中低垂却不肯折断的草。她怀里抱着“菲”——那只外表憨拙、毛绒略旧的棕色玩具熊,颈间系着一条褪色的小蝴蝶结——那是伊薇特父母在她生日时亲手缝制的祝福。极地研究所在晶状异形进攻中的沦陷夺走了他们的一切,也几乎摧毁了伊薇特的精神频率。是“菲”,作为她唯一的物理锚点,承载着她濒临崩解的情感共振核心,才让她活了下来。
而现在,这只本该静静躺在回忆里的玩偶,正在月光下发生微妙的变化。“菲”变成了当初第一次异形入侵时的实体化模样,通体覆盖着深褐色的短绒毛,肩背宽阔,四肢沉稳地伏在地上,鼻息缓慢而厚重,发出低沉的呼噜声,如同远山深处传来的回响。尽管外形庞大,却毫无压迫感,反而透出一种近乎神性的安宁。
珐格兰斯望着广场上的一人一熊叹了口气,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眼中泛起一道柔软的光。她原本打算去实验室取L-02安宁香的脚步,悄然止住。
“看来今晚,有些事比一瓶药剂更重要。”
推开基地大楼的正门,珐格兰斯脚步轻踏,几乎是贴着地面滑来的。可“菲”的感应度远超常人想象——它虽闭目伏卧,却在珐格兰斯踏出最后一级台阶的瞬间,右耳忽然一颤,脖颈处的蝴蝶结内圈泛起一圈极淡的金色脉冲光。随即发出一声极轻柔的低吼,像是风掠过松林的尾音。它缓缓抬起头,棕褐色的眼眸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回头望向身后那位披着白袍的研究员。随即将头轻轻往伊薇特怀里蹭了蹭,像是提醒:有人来了。
伊薇特知道是谁,珐格兰斯身上的香芬气息再熟悉不过。她只是把手指插进菲耳朵后那块磨损最严重的绒毛里,轻轻揉了揉——那是安心时的习惯动作。
珐格兰斯走到她身边,没有多问,也没有刻意保持距离。只是缓缓坐下。
长椅不宽,两人之间隔了大约一手掌的距离,不多不少,刚好够留下退路,又不至于显得疏离。
良久,风掠过树梢,带下一片叶子,缓缓落在伊薇特脚边,她微微侧头,看到珐格兰斯的那一刻,瞳孔微微颤动了一下,像是久未开启的门被轻轻推开一道缝隙。她的嘴唇动了动,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确定,却又无比清晰:
“珐格兰斯姐姐……”
那一声“姐姐”,像是从深埋的记忆底层浮起的浮标,牵动了某种久违的连接。珐格兰斯点头,目光扫过“菲”那宽阔的背脊,低声说道:
“许久不见菲,感觉比以前强壮多了。”
伊薇特又陷入了沉默,手指缓缓梳理着“菲”背部柔软的体毛,动作轻柔得像怕惊扰一场梦。她不知该如何开口,但肩膀的线条似乎稍稍松弛了一分。
珐格兰斯明白。在这座崇尚效率与战斗能力的基地里,伊薇特被视为“怪人”——一个只会对着布偶低语的天才,一个无法融入集体的孤岛。可她知道,那些旁人听不见的呢喃,其实是伊薇特与世界对话的方式;而“菲”每一次形态的变化,都是她内心波动的真实写照。
珐格兰斯看着这一切,忽然意识到:伊薇特让“菲”以守护形态现身于此,并非为了战斗——而是因为她需要一个可以依靠的地方,一个不必伪装坚强的人。
她没有看伊薇特,也没有打扰她的沉默,只是将身体微微倾向她那一侧,用自己肩膀的存在,传递一种无声的回应:我在。
风拂过她的发梢,也将伊薇特耳边一缕碎发轻轻撩起。月光洒在两人之间,将影子拉得很长,仿佛时间也为之放缓。
远处,星梦花悄然释放出最后一缕波动分子,空气中浮动着极轻微的共振频率——平时只能在同步训练中捕捉到。可此刻,在这无人注视的夜里,它正悄然浮现,像是某种遥远记忆的轻唤。
夜未尽,但这一刻,至少有人不再独行。
而有些陪伴,从来不需要言语。
“最近…有关巴布洛晶体的研究,有新进展吗?”珐格兰斯声音很低,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伊薇特的手指微微收紧,指尖陷入“菲”背部柔软的绒毛里。她没立刻回答。目光落在远处的晶体塔尖上——那根贯穿基地核心的透明柱体,此刻正以极其微弱的频率脉动着蓝光,像一颗沉睡的心脏。
过了少顷,伊薇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心夏走了。”
她没说“去了普雷顿”,只说了两个字。可这两个字,已经说明了一切。
珐格兰斯垂下眼,看着自己交叠的手。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原本需要二人协同的能量场校准,现在全压在伊薇特一人肩上。
“我一个人……慢了些。”
她说完,吸了一口气,很浅,却像是耗尽了力气。
“九十五。”
珐格兰斯静静地看着伊薇特那洁白纯真的脸庞。
“百分之九十五……完成了。”
她说完,终于鼓起勇气与珐格兰斯双目交汇。
那一瞬间,月光照进她的眼睛——清澈,深邃,却又藏着长久压抑的疲惫。
珐格兰斯听着伊薇特简短却异常清晰的汇报,眼神微微一震。95%——这个数字本该令人振奋,可她却从中听出了沉重。心夏去了普雷顿,意味着伊薇特这段时间几乎是独自一人扛着巴布洛晶体的最终调试。那是一种极度依赖双频共振校准的高敏材料,原本需要至少两名高阶研究员协同操作,而伊薇特,竟以一人之力推进至此。
“你……一直在坚持?”珐格兰斯终于开口,声音低得几乎融入风里。
伊薇特轻轻点头,指尖仍停留在“菲”背部的绒毛上,像是在汲取某种力量。她没有多说辛苦,也没有抱怨孤独,只是用最简洁的语言陈述事实。可正是这份克制,让珐格兰斯心头一紧——自从伊薇特父母亡故后,伊薇特连完整句子都很少说出口,如今却能主动汇报进度,甚至提及心夏的动向……这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信任爆发。
她刚想开口安慰,或是试探性地透露自己可能也要离开的消息,目光却忽然落在伊薇特脸上。
女孩仰望着月亮,瞳孔中倒映着银白的光辉,可那光芒很快被一层水雾覆盖。一滴泪,毫无预兆地滑落,砸在石板上,像一颗碎裂的冰晶。紧接着,第二滴、第三滴……她没有哭出声,只是任泪水静静流淌,仿佛整个月亮的寒意都凝结在了这一刻。
“我…我又梦见爸爸妈妈了。”她的声音颤抖着,极轻,却像一根针扎进珐格兰斯的心,“爸爸在小房间里调试能量核心…妈妈正喊着让我吃饭…然后…警报响了…一切都爆炸了…我....我动不了……”
她说不下去了,肩膀微微抽动。
珐格兰斯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伸出手臂,将她轻轻搂入怀中。伊薇特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即像终于找到归处的孩子,缓缓靠了过去,头抵在珐格兰斯的肩窝,像个试图藏身于安全角落的小兽。
爸爸...妈妈...“伊薇特的情绪如同卸闸的洪水喷薄而出。不知过了多久,就在这片依偎中,伊薇特含糊不清地开口,声音微弱却带着近乎哀求的力度:
“姐姐…你不要走…好吗?”
月光下,这句话像一根细线,轻轻扯断了所有伪装的平静。
珐格兰斯身体一僵。
她并未提及普雷顿的事。这件事连欧泊高层都尚未正式通报,她是如何知道的?
可伊薇特下一秒便给出了答案——
“菲说…姐姐身上有一股要离开的味道…像是风要把你吹走…我自己也搞不明白菲在说什么…但它从没骗过我…”她抬起头,泪眼朦胧中满是恐惧,“但是…珐格兰斯姐姐…求求你,最近哪里都不要去,陪着伊薇特在这里好吗?我好害怕…真的…好怕…”
那一刻,珐格兰斯感到胸口被什么重重压住。
她知道,“菲”不是普通的玩偶。它是伊薇特弦序列和精神频率的具象化延伸,是她与这个世界仅剩的稳定锚点。而“味道”,或许是某种高频波动的感知——比如即将启程前的情绪扰动、生物节律的变化,或是潜意识中对分离的预判。伊薇特虽无法解析,但她选择相信“菲”。
而此刻,这份信任,正化作一句最原始的挽留。
珐格兰斯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心夏的语音留言:“米雪儿的情况不稳定,只有你能调制‘静界3号’来稳定她的弦序列。拜托你了,珐。”
她也知道,若不去,米雪儿可能彻底陷入神经坍缩;可若留下,伊薇特或许会再次封闭自我,甚至失去与现实连接的最后纽带。
两难之间,她低头看着怀中颤抖的女孩,伸手轻轻抚过她的发丝,用尽温柔,低声说道:
“我不走。”
三个字,轻如耳语,却重若千钧。
她没有说“暂时不走”,也没有说“再等等”,而像是斩钉截铁地许下承诺。
“至少现在不会。我会陪你把巴布洛晶体的最后一道关卡攻下来,等它稳定运行,我再考虑其他事。”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我也舍不得你一个人面对这些梦。”
伊薇特怔住了,泪水仍在眼角闪烁,但嘴角却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像是冰封湖面裂开的第一道暖流。
“真的吗…?”
“真的。”珐格兰斯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菲”的头顶,“而且我相信菲的感觉,但它可能还没读懂全部的信息——相信我,伊薇特。”
伊薇特沉默片刻,终于轻轻点头。
远处,星梦花的香气悄然弥漫,空气中那缕微弱的共振频率再次浮现,仿佛在回应这场无声的约定。
月依旧高悬,风依旧轻拂,但此刻的广场,已不再寒冷。
有些告别,尚未成形,便已被爱意化解;
而有些守护,一旦许下,便足以照亮漫长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