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云观”位于州府城南,背靠一片不甚高峻却林木蓊郁的山丘,香火不算鼎盛,胜在清幽。后山精舍更是僻静,据说曾是某位喜好清修的老道士所建,后来老道士云游不知所踪,精舍便荒废了,平日少有人至。
然而,根据从抓获的“四海货栈”小头目口中撬出的信息,以及影七连续两日不眠不休的暗中侦察,这座看似荒废的精舍,内里却大有乾坤。夜间常有极其隐蔽的人影出入,精舍周围的林木间,也发现了并非野兽留下的新鲜痕迹和暗哨位置的迹象。最重要的是,影七用特制的听瓮于夜深人静时贴地窃听,隐约听到精舍下方传来沉闷的、规律的敲击声,似乎……有人在挖掘或搬运什么。
“地下必有密室或通道。”影七回报时,语气肯定,“而且守卫森严,外围至少有三层暗哨,皆非庸手,进退有据,像是军中间谍的路子。硬闯,就算能拿下,也必惊动里面的人。”
沈千帆的眉头从收到京城密信起就未曾舒展。公开行动被叫停,但谢瑢可能近在咫尺,还有那精舍下可能藏着的其他秘密,让他无法坐视。他看向林晚,又看了看被内卫医士用珍贵药物吊住性命、勉强能坐起来、脸色却依旧灰败的陆离。
“必须进去。”陆离的声音虚弱却斩钉截铁,他靠在床头,手中握着那半块冰冷的“癸七”兵符,“赵崇的密室,除了藏匿人犯,更可能存放着与京城、与北境联络的近期密信,甚至……另外半块兵符的线索。而且,如果谢瑢真的在里面……”他没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林晚紧抿着唇,目光在沈千帆和陆离之间逡巡。她知道风险,京城的风波像悬在头顶的利剑,让他们束手束脚。但谢瑢……她无法想象他可能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地牢里,独自承受着什么。
“沈大人,京城的指令是暂停‘公开’行动。”林晚缓缓开口,目光坚定,“并未禁止我们暗中查探、营救。谢瑢的性命等不起,陆离也需要尽快找到更多线索来固证。慈云观精舍,是我们目前唯一的、最明确的突破口。”
沈千帆看着她眼中不容置疑的决心,又看了看陆离手中那半块兵符,终于下定了决心。他走到桌前,铺开一张影七绘制的精舍周边地形草图。
“强攻不可取,只能智取,且必须速战速决,一击即中,不留后患。”沈千帆的手指点在草图上,“影七已摸清外围暗哨的分布和换班规律。我们可以在寅时三刻,人最困乏、天色最暗时动手。由影七带领内卫好手,同时拔除或控制外围三层暗哨,务必无声。同时,在精舍通往山下的几条小径上布置绊索和预警机关,防止有漏网之鱼报信或援兵突至。”
“清除外围后,我们三人进入精舍。”沈千帆看向林晚和陆离,“我,林姑娘,还有……陆离。”
林晚一惊:“陆离他的身体……”
“我必须去。”陆离打断她,挣扎着想下床,牵动伤口,疼得额头冒汗,眼神却异常执拗,“赵崇的密室机关,未必与满堂娇地下相同,但有其行事风格和惯用套路。我比你们更熟悉他的手段。而且,若真有另外半块兵符或其他信物,我也许能辨认。这副身子……撑到找到谢瑢或东西,应该……还够。”
他说得艰难,却不容反驳。沈千帆沉吟片刻,点头:“陆兄熟悉对方路数,确有必要。我会让医士准备强效的镇痛提神药剂,并派一名得力手下贴身护卫你。但前提是,一切行动听指挥,若有不适,立刻退出。”
陆离点了点头。
“进入精舍后,寻找密室入口是关键。”沈千帆继续部署,“按照这类秘密据点的常例,入口多在书房、卧室或佛堂的隐秘处。我们分头搜寻,但不可分开太远,以哨音联系。找到入口后,先探查,确认安全再进入。密室内部情况未知,可能机关重重,也可能有守卫。林姑娘,”他看向林晚,“你身手不及我等,但心细如发,且对机关消息之术似有天授(指她之前学习掌握很快),进入密室后,你跟在我和陆离身后,负责观察和提醒,非到万不得已,不要出手。”
林晚知道这是沈千帆在保护她,但此刻不是逞强的时候,她郑重应下。
“计划如此,但必须做好最坏打算。”沈千帆神色严肃,“若被发现,或遭遇强敌,以撤退为第一要务。我会发出红色信号,外围人员会制造混乱接应。记住,我们的首要目标是确认谢兄安危并获取可能的新证据,不是歼灭敌人。”
计划商定,众人分头准备。影七去挑选人手、熟悉地形、准备工具;内卫医士为陆离施针用药,尽可能激发他残存的体力,并准备了应急的伤药和解毒丸;陈武和绿腰虽然伤势未愈,也坚持参与外围的策应和撤退路线保障;王管事则坐镇货栈,与李御史那边保持若即若离的联系,以防万一。
林晚独自回到暂时安置的清静房间,清芷默默为她准备了一身便于行动的深灰色夜行衣和软底靴。看着铜镜中自己凝重而坚定的面容,林晚深吸一口气。这一次,不再是被动的逃亡或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深入虎穴。为了谢瑢,也为了所有被卷入这场阴谋的无辜者。
寅时二刻,夜色浓稠如墨,山风穿过林梢,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慈云观后山一片死寂,连虫鸣都似乎被这凝重的气氛所慑,销声匿迹。
十数道黑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墨汁,悄无声息地散入山林。影七亲自带队,如同最精明的猎手,精准地摸向一个个潜伏的暗哨。捂嘴、锁喉、击晕……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多余声响。不到一刻钟,三层外围暗哨被悉数拔除或控制。
沈千帆、林晚、陆离(由一名绰号“铁臂”的内卫力士背负着)以及另外两名内卫好手,悄然出现在精舍围墙外。精舍是一座简单的三合院结构,黑灯瞎火,仿佛无人居住。
沈千帆打了个手势,两名内卫如同狸猫般翻墙而入,片刻后,里面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夜枭啼叫——安全。
众人迅速进入院内。院子里杂草丛生,正中堂屋门扉紧闭。沈千帆侧耳倾听片刻,轻轻推开虚掩的堂屋门。一股陈旧的灰尘味和淡淡的檀香味混杂传来。屋内空无一人,陈设简陋,只有一张破旧供桌和几个蒲团。
“分头搜。”沈千帆低声道。
五人分成两组,沈千帆和林晚一组,检查堂屋和左侧厢房;陆离被“铁臂”背着,与另一名内卫检查右侧厢房和后院。
堂屋内并无异样。左侧厢房似是卧室,只有一床一桌一椅,床上被褥凌乱,似乎有人匆匆离去。林晚仔细检查墙壁、地面、床下,甚至敲击砖石,均未发现异常。
就在此时,右侧厢房传来陆离压抑的、带着一丝激动的声音:“在这里!”
众人迅速聚拢过去。右侧厢房看起来像个简陋的书房,靠墙有一个歪斜的书架,上面零散放着几本蒙尘的道经。陆离被“铁臂”放在椅子上,他正用手指细细摩挲着书架侧面一块看似普通的木板。
“木质纹理有细微的、规律性的断裂,是经常摩擦所致。”陆离低声道,手指在某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书架连同后面的一小片墙壁,竟然无声地向内旋转,露出一个黑黝黝的、向下延伸的洞口!一股阴冷潮湿、带着铁锈和霉味的气息立刻涌出!
找到了!
洞口约三尺见方,内有石阶。沈千帆示意众人戒备,自己当先,点燃一支特制的、光线集中且几乎无烟的细长蜡烛,小心翼翼地步下石阶。林晚紧随其后,然后是背负陆离的“铁臂”和另一名内卫断后。
石阶陡峭,向下延伸了约二十余级,来到一个不大的石室。石室空空如也,只有正对面又一扇紧闭的石门。石门厚重,表面粗糙,没有任何把手或锁孔。
“机关应该在别处。”陆离在“铁臂”背上,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石室四周。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石室顶部一角,那里有一块颜色略深的石板。“烛火,照那里。”
沈千帆举起蜡烛,光影晃动间,可以看到那块石板上似乎有些模糊的刻痕。
“是星图……北斗七星。”陆离眯着眼睛辨认,“勺柄指向……东方。沈大人,看看东面墙壁,与勺柄所指方向平齐的位置,是否有异常?”
沈千帆立刻照做,很快在东墙离地约一人高处,找到一块微微凸起的砖石,颜色与周围无异,但仔细看,凸起边缘极其光滑。
“按下去试试,但小心。”陆离提醒。
沈千帆运力于指,谨慎地将那块凸起砖石向内按去。
“轧轧轧……”沉闷的机括声从石门内部响起,厚重的石门缓缓向一侧滑开,露出后面更深邃的黑暗和……隐约的人声?
众人精神一振,沈千帆却立刻抬手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人声似乎是从更深处传来,隐约还有铁链拖曳的声响。
谢瑢?众人心中同时闪过这个念头。
沈千帆打了个手势,熄灭蜡烛,改用更隐蔽的冷光石照明。五人如同暗夜中的幽灵,悄无声息地潜入石门后的通道。
通道比之前更加狭窄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血腥、药味和排泄物的腐臭气息。林晚的心一点点揪紧,这种气味,让她想起谢瑢病重时房间里的味道,却又更加浓烈、更加……令人作呕。
通道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铁栅门,里面透出微弱的、跳动的火光,还有那清晰的、铁链拖曳和压抑的呻吟声。
沈千帆示意众人贴在通道墙壁阴影里,自己屏息凝神,从铁栅门的缝隙向内窥探。
只见里面是一间不大的石牢,墙壁上挂着几盏昏暗的油灯。地上铺着潮湿的稻草,一个身影蜷缩在角落,手脚似乎都被粗重的铁链锁着,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看不真切面容。另有两个穿着黑衣、作狱卒打扮的汉子,正站在石牢中央,似乎在低声交谈着什么。
“妈的,这病秧子还挺能扛,灌了几天药了,还是不肯松口……”
“上头有令,不能让他死了,还得问出那东西的下落……啧,真麻烦。”
“依我看,干脆用点狠的……”
声音压得很低,但在寂静的通道里依然清晰可辨。
病秧子……不肯松口……那东西的下落……
林晚的呼吸骤然急促,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是他!一定是谢瑢!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却被身旁的沈千帆牢牢按住肩膀。沈千帆对她摇了摇头,眼中是冷静的制止和无声的指令:等待时机,一击制敌。
风雨同途,他们终于找到了目标。然而,这阴冷石牢中的重逢,注定不会平静。守卫、铁链、未知的机关、可能存在的更多敌人……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
沈千帆缓缓抽出了腰间长剑,对身后的“铁臂”和另一名内卫做了个准备行动的手势。林晚也握紧了袖中的短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数息之后,当那两名黑衣狱卒背对铁栅门,似乎准备对角落那个蜷缩的身影做些什么时,沈千帆眼中寒光一闪,低喝一声:
“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