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
对于躺在病床上,看着窗外日升月落的凌儿来说,是身体指标一点点趋于稳定,是手腕伤口开始愈合结痂的麻痒,是心理医生每天温和却步步紧逼的探寻,是她在一片空茫的废墟上,艰难地、一点一点试图重新拼凑“杨凌”这个外壳的七十二小时。
对于守在病房外,轮换着休息、工作电话不断却谁也不肯真正离开的火箭少女成员们来说,是提心吊胆的观察,是小心翼翼避开所有可能刺激源的努力,是看着凌儿一天天更加沉默、却也更加……某种意义上的“平静”所带来的、混杂着安心与更深忧虑的矛盾心情。孟美岐已经和国内公司高层以及韩国这边的合作方开了数轮远程会议,初步确定了尽快带凌儿返回北京、在一个更熟悉且可控的环境中进行后续康复和心理干预的方案。护照、机票、医疗转运许可……一切都在紧锣密鼓又低调地进行。
对于方廷皓而言,这五天,是燃烧的焦灼,是动用一切力量在异国他乡掘地三尺的搜寻,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妹妹却被一道无形屏障隔绝的无力,是每一次试图沟通都被客气而坚决地挡回后、累积的沉郁与决心。他带来的团队效率极高,与李恩秀提供的线索(那天假扮者离开医院时的模糊监控影像、可能使用的车辆信息)结合,辅以方氏在某些领域不容小觑的能量,一张大网悄然撒开。线索凌乱而狡猾,指向多个似是而非的方向,但方廷皓的直觉和他对妹妹处境的研判,让他将重点锁定在了可能与百草“戚百草”身份有旧怨、且对方家或松柏有足够了解的势力上。调查在黑暗中疾速推进,触碰到的某些边缘,让他眉间的刻痕一日深过一日。
方婷宜几乎住在了医院附近的酒店,每天除了被允许的、极短暂的、隔着病房玻璃的探望(凌儿从未看向她这边),就是红着眼睛反复看那些调查进展的汇报,整个人迅速消瘦下去,那道额角的旧疤在苍白的脸上显得更加醒目。范晓莹和光雅陪着她,同样心焦如焚,却也明白,此刻她们任何冒失的举动,都可能造成反效果。
第六天清晨,天刚蒙蒙亮。
凌儿已经能自己坐起身,在护士的帮助下进行一些简单的活动。她看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天光,眼神平静无波。手腕上的纱布薄了一层,底下狰狞的伤口被掩盖,只有隐约的轮廓和持续的、闷闷的痛感提醒着它的存在。心理医生昨天的话还在耳边:“逃避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有时,离开刺激源,给自己一个安全的‘心理距离’,是创伤恢复的重要一步。‘杨凌’这个身份,对你而言,目前或许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容器’。”
容器。她扯了扯嘴角,一个极淡的、没有任何温度的弧度。
门被轻轻推开,孟美岐和吴宣仪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些简单的行李袋。
“凌儿,”孟美岐走到床边,声音放得很柔,“我们今天回北京,好吗?飞机已经安排好了,是医疗专机,很平稳,医生和护士会全程陪着。回家……回我们自己的宿舍,好好养着,什么都不用想。”
凌儿的目光从窗外收回,落在孟美岐脸上,又移到吴宣仪写满关切的眼睛里。她没有问为什么这么急,也没有提任何关于“那边”的人。只是安静地点了点头,说了醒来后除了必要交流外,算是比较长的一句话:“好。听姐姐们的安排。”
她的顺从,让孟美岐和吴宣仪心里同时一酸,却又松了口气。能离开这里,总是好的。
转移进行得迅速而低调。凌儿被妥善地安置在轮椅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毯子,脸上戴了口罩和帽子。火箭少女们将她围在中间,像一支训练有素的护卫队,隔绝了所有可能的窥探和干扰。医院的特殊通道,直达地下车库,一辆经过改装的、适合运送需平卧病人的商务车已经等候在那里。
就在她们的车队即将驶离医院地下车库入口时,另一辆黑色的轿车以近乎危险的速度疾驰而来,一个急刹,横在了通道前方不远处。
车门猛地打开,方廷皓一步跨出,他显然是从某个地方急速赶来,身上惯常的熨帖西装有了褶皱,头发也被风吹得有些凌乱,素来冷静自持的脸上,此刻是罕见的急迫,甚至有一丝……即将触及真相的戾气与沉重。方婷宜、范晓莹、光雅也紧随其后下车,婷宜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死死望着被火箭少女们护在中间、轮椅上的那个身影。
“等等!”方廷皓的声音在空旷的车库里带着回响,他大步向前,目光越过挡在前面的Yamy和杨芸晴,试图看向凌儿,“百草!等等!查到了!那个冒充婷宜的人,还有指使tA的——”
“方先生!”孟美岐上前一步,挡在了方廷皓和轮椅之间,她的声音冷静而强势,带着不容置疑的逐客意味,“凌儿需要静养,马上就要出发去机场。有什么事情,可以通过律师或者公司渠道联系。请让开。”
“这件事必须现在告诉她!”方廷皓罕见地提高了音量,眼神锐利如刀,“这关系到她的安全!也关系到——她为什么会遭遇这些!”
轮椅上的凌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口罩之上的眼睛,缓缓抬起,看向了方廷皓,那里面依旧没什么情绪,像两潭结了薄冰的深水。
杨超越紧紧握着轮椅的把手,感觉到凌儿身体细微的颤抖,她立刻像被激怒的小兽一样瞪向方廷皓:“你们还想怎么样?!非要逼死她才甘心吗?!走开!”
“不是我们!”方婷宜哭着喊出来,声音嘶哑,“百草,你听哥哥说,是有人要害你!是以前……”
“以前?”凌儿忽然开口了,声音透过口罩,闷闷的,却像一把生了锈的钝刀,慢悠悠地割开凝滞的空气。她打断了方婷宜的话,目光从方廷皓脸上,慢慢移到方婷宜脸上,在那道旧疤上停留了一瞬,又漠然地移开。
“以前的什么?松柏的旧怨?全胜道馆的报复?还是你们方家……那些我根本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的豪门恩怨?”她的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所以,因为我是‘戚百草’,是方家走丢又找回来的女儿,我就活该被卷进去?活该被一个顶着这张脸的人,”她微微抬了抬下巴,指向方婷宜的方向,眼神却空洞地落在虚空,“指着鼻子骂‘不配活在世上’,然后自己拿着刀片,躲在反锁的房间里等死?”
她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干涩刺耳,没有任何笑意,只有无尽的疲惫和冰冷的嘲弄。
“现在真相查到了?然后呢?道歉?补偿?还是告诉我,接下来会有新的危险,让我继续提心吊胆,等着不知道哪一天,又有一个‘方婷宜’或者‘方廷皓’出现在我面前,给我新的‘惊喜’?”
“百草,不是这样的……”方廷皓上前一步,试图解释,眉宇间是压不住的痛楚和急切,“我们会保护你,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那些躲在暗处的东西,我会连根拔起!”
“保护?”凌儿重复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荒谬的笑话。她抬起那只未受伤的右手,轻轻拉下了一点口罩,露出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尖削的下巴。她的目光扫过方廷皓、方婷宜,以及他们身后满脸泪痕和焦急的范晓莹、光雅。
“在我最需要‘保护’的时候,你们在哪里?在我被那恶鬼一样的诅咒逼到绝路的时候,你们的‘保护’又在哪里?是那道反锁的门?还是地上那摊我自己流出来的血?”
她的声音依旧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有些气短,但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对面每个人的心里。
“现在,我不需要了。”她重新拉好口罩,将脸转向孟美岐和吴宣仪的方向,仿佛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也斩断了最后一丝牵连,“超越,美岐姐,宣仪姐……我们走吧。去机场。我想……回‘家’。”
这个“家”字,她说得很轻,却像重锤砸在方婷宜心上,她腿一软,几乎要瘫倒在地,被光雅死死扶住。
方廷皓僵在原地,看着凌儿那双冰冷决绝的眼睛,所有准备好的解释、保证、愤怒,都堵在了喉咙里。他查到了线索,触及了阴谋的边缘,他以为揭晓真相能挽回一些,能让她明白这不是他们的错,能让她放下心防……可他来得太晚了。或者,从她决绝地划向手腕的那一刻起,有些东西就已经彻底断裂,无法弥合。
孟美岐不再犹豫,对司机点了点头。
车队重新启动,缓缓绕过横在前方的黑色轿车。火箭少女们紧紧簇拥着轮椅,上了中间那辆商务车。车门关闭,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方廷皓站在原地,看着车队尾灯在车库拐角处消失,拳头捏得死紧,手背青筋暴起。他查到了指向昌海道馆某个早已被边缘化、却对李恩秀和与李恩秀交好的“戚百草”怀有极端嫉恨的长老一系的线索,查到了那个精通伪装与心理操控的“演员”的蛛丝马迹,甚至触及了可能与当年百草走失旧事有关的某些阴暗脉络……真相的拼图正在迅速合拢。
可这一切,此刻都失去了意义。
他来得太晚了。
他没能保护她在最脆弱的时候。
而现在,她不要他们的保护,不要他们的真相,甚至……不要他们了。
黑色的轿车依旧横在那里,像一座沉默的墓碑,纪念着某种永远无法抵达的挽回。
而前往机场的路上,车厢内一片寂静。凌儿靠在椅背里,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阴影,微微颤动着。只有紧挨着她坐着的杨超越,感觉到她毯子下的手,冰凉,并且在不受控制地、细微地发抖。
窗外,首尔的街景飞速后退,渐渐被通往仁川机场的高速公路两旁的景色取代。天空高远,是一种淡漠的灰蓝色。
属于“戚百草”的噩梦与伤痕,被暂时留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上。
而属于“杨凌”的未来,随着即将起飞的航班,即将驶向未知的北京。只是那未来里,是否还能照进真正的阳光,无人知晓。只有手腕上那道即将成为永久疤痕的伤口,在衣物的遮盖下,沉默地宣告着曾经发生过的、惨烈的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