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二狗蹲在工坊角落,手里捏着一枚撞针,指节泛白。铁皮屋顶漏下一束斜光,照在他手背上,汗珠顺着额头滚下来,滴在零件堆里。他没擦,只是盯着那枚金属件看了很久,才轻轻放进右边的托盘。
王德发在另一头敲打枪管,声音一声接一声,像在数时间。空气里全是机油和铁锈的味道,李二狗呼吸慢了下来,动作也稳了。他已经修了六支步枪的撞针,三支能用,两支还能救,一支彻底报废。他把坏的那支单独放在木盒里,像是怕它混进去害人。
天快黑的时候,陈远山走进工坊。门帘掀开又落下,风带进来一阵尘土味。他没穿外套,军装扣子整齐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肩章上的星徽有些褪色。他站在工作台前看了一会儿,没说话。
李二狗察觉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去。
“还在修?”陈远山问。
“还有几件。”李二狗声音低,但不像之前那样发抖。
陈远山拉过一张矮凳坐下:“你今天进工坊,是想躲清静,还是想找点事做?”
李二狗停下手里的活:“我不知道。”
“你知道。”陈远山看着他,“你要是只想躲,就不会来这儿。你会找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躺着,等饭吃。”
李二狗没反驳。
“你记得你说过班长的名字。”陈远山说,“赵大柱,陕西人,有个六岁的娃。你还记得这些,说明你一直没放下。”
李二狗的手指抠进掌心。
“你觉得对不起他。”陈远山声音不高,“因为你没回头,因为他死了。可你现在在这儿修枪,是不是也在想办法,让别人别再经历你那天的事?”
李二狗抬起头:“我……我只是不想再逃了。”
“那就别逃。”陈远山说,“留下来,不是为了赎罪,是为了不让下一个赵大柱白白死掉。”
李二狗眼眶红了,但他没眨眼,也没低头。
“你以为只有不怕死的人才能当兵?”陈远山问。
李二狗点头。
“错了。”陈远山摇头,“当兵的人,谁不怕死?张振国上战场前也会吐,王德发听见炮响手就抖。可他们还是来了,还是做了该做的事。”
“我不是他们。”李二狗声音发紧。
“你也不是逃兵。”陈远山盯着他,“逃兵不会回来,更不会坐在这儿一整天修枪。你会回来,是因为你还记得自己是谁,还记得那天土坡上发生了什么。”
李二狗咬住嘴唇。
“你不想签字,我能理解。”陈远山说,“但你要明白,签不签字,人都在这儿。你在做的事,已经是在扛责任了。”
“可我……”李二狗声音哽住,“我连枪都不敢拿。”
“那你现在修的这些枪,是要给谁用?”陈远山反问。
李二狗愣住。
“每一支你修好的枪,都会交到一个新兵手上。”陈远山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他可能跟你一样怕,也可能比你更慌。但他会拿着这支枪上战场,因为他相信,这枪不会卡壳,因为有人替他检查过每一块零件。”
李二狗的手慢慢松开。
“你修的不只是枪。”陈远山说,“你在补救。补救那天你没能做的事。补救所有像你一样的人,将来可能遇到的绝望。”
李二狗闭上眼睛,肩膀微微颤动。
“你说你配不上当兵。”陈远山声音沉下来,“可你知道外面那些百姓怎么想吗?他们看到穿军装的人,就觉得有希望。哪怕这个人曾经逃跑,只要他回来了,只要他还肯做事,他们就觉得,这个国家还有人愿意守。”
李二狗睁开眼:“可我……我什么都做不好。”
“你现在就在做。”陈远山指着桌上的零件,“你分类,你清理,你测试。你让三支枪重新能打,这就救了三个可能死在战场上的人。”
李二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甲缝里全是黑泥。
“英雄不是天生的。”陈远山说,“是从不敢抬头,到敢看敌人的眼睛;是从想逃,到知道自己不能走。你今天坐在这里,已经是挺直腰杆的第一步。”
李二狗喉咙动了动。
“你不用马上拿枪。”陈远山说,“也不用立刻签字。你想修多久,就修多久。但你要记住,你活着回来,不是为了躲一辈子,是为了有一天,能对着赵大柱的名字说一句——我没白活。”
李二狗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被人按在水里太久终于浮上来。
“我……我不想再逃了。”他声音很轻,但说得清楚。
陈远山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可我还是……还是怕。”李二狗抬头看着他,“我怕上战场,怕再听见那种喊声,怕我又跑。”
“那就先不怕。”陈远山说,“先从不怕修枪开始,从不怕见战友开始。别的,一步一步来。”
李二狗沉默了很久。
“师座。”他忽然开口,“如果……如果那天,有人回头开了枪,班长会不会……还能活?”
陈远山看着他:“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如果当时有一个人敢开枪,至少鬼子不会那么快冲上来。至少,你会记得那个人。”
李二狗低下头,手指缓缓抚过一支修好的步枪枪管。
“你现在做的,就是在开那一枪。”陈远山说,“只不过你用的是手,不是扳机。”
李二狗的手停在枪管上,没再动。
外面天已经黑了,工坊里点起一盏油灯,火苗晃了一下,映在他脸上。他的影子投在墙上,肩膀不再佝偻。
陈远山站起身:“你今晚可以回去休息。”
“我想再待会儿。”李二狗说,“还有两支枪没看完。”
陈远山没拦他,转身走向门口。掀帘子前,他停下来说:“你不是在逃避。你是在找回自己。”
帘子落下,脚步声远去。
李二狗坐在原地,没动。他把那支修好的步枪拿起来,仔细检查了一遍撞针,确认无误后,轻轻放回原位。然后他拿起下一支,拆开护木,开始清理内部积碳。
他的手很稳。
油灯的火苗跳了一下,照亮他低垂的脸。他嘴唇微动,像是在默念什么。
工坊外,夜风穿过营地,吹动旗杆上的军旗。远处传来士兵换岗的脚步声,还有炊事班收拾锅碗的碰撞声。
李二狗放下工具,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条。上面写着几个字:守土有责,寸步不让。
他盯着看了很久,然后把它压在工具箱底下。
重新戴上手套,他拿起最后一支步枪,拧开螺丝,开始拆解。
油污沾上指尖,他没在意。动作越来越熟练,节奏也越来越快。
当他把最后一颗撞针放进右侧托盘时,窗外已有微弱的晨光透进来。
他站起身,活动了下手腕,走到墙角拿起那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新军服。
手指抚过领口,他停顿了一下。
然后,他解开旧军装的扣子,脱下来,搭在椅背上。
新军服穿在身上,略有些宽大。
他对着墙上的镜子照了照,抬手正了正衣领。
镜子里的人,背脊挺直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