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还带着凉意,陈远山站在军需处办公偏厅门口,手按在腰间的枪套上。他没有立刻进去,而是看了眼手表,指针刚过十点。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纸张翻动的声音。
他推门而入。
厅内光线昏暗,桌上堆着几本旧账本,军需官佝偻着背坐在椅子上,双手捧着一本泛黄的册子,眼镜滑到鼻尖,正低头写着什么。听见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眼神一颤,随即站起身来。
“陈师长……您来了。”他声音发紧,手指捏着笔杆,墨水滴在桌面上也没察觉。
陈远山没说话,径直走到桌前,从怀里掏出自己的记事本,翻开夹着的一叠纸——那是他昨夜整理的物资申请记录。他扫了眼桌上的账本,伸手拿过最上面那本,封面已经褪色,边角卷曲,纸页脆得像枯叶。
他一页页翻看。
弹药拨付记录在三月十七日出现异常:当日登记发放七九步枪弹一万五千发,但库存总量不足此数。他用铅笔在空白处写下数字,快速计算后,眉头皱起。
“这批子弹,调拨令编号是多少?”他问。
军需官咽了口唾沫:“这……时间久了,有些手续没留全。”
“没留全?”陈远山翻到下一页,药品发放栏里,“奎宁两箱,拨付三团”几个字下面没有签字,印章模糊不清,像是用旧印泥盖的。“领药人是谁?为什么不签字?”
“可能是……当时急着上前线,漏了手续。”军需官额头渗出汗珠,“我们一向按规矩走,绝不敢私自做主。”
陈远山不答,继续翻动。到了军粮记录部分,页面被人用浓墨涂抹大半,边缘有撕页痕迹,残留的字迹只看得出“四月五日”和“三百斤糙米”几个字。
他合上账本,又拿起另一本。同样问题接连出现:超量发放无凭证、关键签字缺失、日期前后颠倒。有一本甚至缺了整整三页,装订线被剪断,重新穿了一次。
“这些账本,平时存放在哪里?”他问。
“库房铁柜……按规定锁存。”军需官低声回答。
“谁负责保管?”
“是我……还有科长。”
“你们什么时候开始整理的?”
“昨夜……赵主任下令,让我们尽快归档。”
陈远山抬眼看过去。军需官避开他的目光,手指不停搓着衣角。
他把几本账本并排摆在桌上,用力拍了一下。桌上的茶杯跳了一下,水洒出来,浸湿了一份文件。
“这就是你说的‘按规定’?”他声音不高,却像砸下来的石头,“弹药多发三千发,没人追责;药品发出去不签字,说是‘急着上前线’;粮册被涂改撕毁,你们还能坐在这里说‘手续齐全’?”
军需官嘴唇哆嗦:“小人只是照章办事,上面怎么批,我们就怎么记……”
话没说完,陈远山突然将一本账本甩到他面前:“那你告诉我,四月八日那批五百斤面粉,为什么记在‘已消耗’栏,可前线连干饼都没见过?是谁批准的?谁签的字?你敢写上去吗?”
军需官脸色发白,往后缩了缩,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
就在这时,主位旁的侧门打开,赵世昌走了进来。他穿着整洁的军服,脸上带着惯常的笑容,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远山兄,查得怎么样了?”他语气轻松,“我说过会配合,账本也都交出来了,有什么问题咱们好好谈。”
陈远山转过身,盯着他:“你说交出来了?这就是你准备的账本?残缺不全,涂改严重,连基本记录都做不到真实完整。你是想让我承认这些假账,然后回去告诉我的兵——你们吃不上饭,是因为‘手续漏了’?”
赵世昌笑容淡了些:“战时管理难免疏漏,不能拿和平时期的标尺来衡量。你要理解,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做到滴水不漏。”
“疏漏?”陈远山冷笑,“有人半夜用车拉走补给,账上却一笔不记,这也叫疏漏?我部申请三次药品全部驳回,可别的部队能领到双倍配额,这也是疏漏?”
赵世昌脸色微变,但很快稳住:“你不要血口喷人。我没有阻挠你的补给,一切调度都是根据总部指令执行。”
“那你现在就打电话,让总部把指令发来。”陈远山一步上前,“我要看原件,要看签发人,要看审批流程。如果你拿不出来,那就只有一个解释——你在造假,你在克扣,你在拿前线将士的命换你自己的好处!”
赵世昌终于沉下脸:“陈远山!你不要太放肆!这里是军需处,不是你撒野的地方!”
“我不是来撒野的。”陈远山声音冷下来,“我是来拿属于我部队的东西。你给,是规矩;你不给,我就自己查。今天这些账本,一个都不能带走。”
他话音未落,门外响起整齐的脚步声。
张振国带着一队士兵走进厅内,人人荷枪实弹,刺刀出鞘。他们迅速分散,守住门窗位置,两名士兵上前,将几本账本收拢放进帆布包里。
“报告师座!”张振国立正敬礼,“外围警戒已布置完毕,所有人员原地待命,未经允许不得离开。”
赵世昌猛地站起:“你们这是要干什么?武装冲击军需机关?这是哗变!”
“这不是哗变。”陈远山看着他,“这是防止证据销毁。你既然答应查账,就应该准备真账。现在拿出这种东西应付我,是当我不懂规矩,还是当所有带兵的人都瞎了眼?”
“你……你这是污蔑!”赵世昌手指颤抖指着陈远山,“我要上报司令部,你这是越权,是军事胁迫!”
“你可以报。”陈远山站到桌前,直视着他,“但现在,这些账本由我接管。我会逐条核对,每一笔去向都要查清。谁签的字,谁盖的章,谁批准的调拨,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赵世昌咬着牙,额角青筋跳动。他看了看瘫在椅子上的军需官,又看向四周持枪站立的士兵,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我?”他压低声音,“陈远山,你不过是个杂牌师长,手里那点兵还不够塞牙缝。你斗不过我的。”
“我不需要斗倒谁。”陈远山语气平静,“我只要我的兵能吃饱穿暖,能有子弹打鬼子。你挡在这条路上一天,我就查一天。你不认账,我就一直查下去,直到有人给我一个交代。”
厅内一片死寂。
张振国站在陈远山身后,手握枪柄,目光如铁。士兵们沉默伫立,枪口微微朝下,却透着不容侵犯的威压。
赵世昌慢慢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敲击桌面,一下,又一下。
陈远山低头翻开最后一本账本,停在一页被撕去大半的记录上。残留的字迹显示,四月十日曾有一批棉衣入库,数量为八百件。
他记得那天,他的士兵还在穿破烂的单衣挖战壕。
他用铅笔在记事本上写下:“棉衣八百件,入库未发,疑被截留。”
然后合上本子,抬头看向赵世昌。
“明天。”他说,“我会带人来封库。所有仓库,全部清点。你要是还想拿假账糊弄我,那就别怪我不讲情面。”
赵世昌没说话。
窗外阳光斜照进来,落在桌角那本被墨汁涂黑的账册上。纸页边缘翘起,像一张闭紧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