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陈远山就站在了操场边上。他没穿大衣,只披着军装,领口扣得严实。操场上人影稀疏,几个站岗的士兵缩着肩膀,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眼神不断往这边瞟。
张振国从西营门方向快步走来,脸色沉着。他在陈远山面前站定,低声说:“昨晚又有两个班漏了夜哨,理由是‘听说师部要变天’,没人下令就不敢动。”
陈远山没应声,目光扫过远处的劳工棚。那几顶破帐篷还在,可里面的人已经散开干活去了。
“人都查过了吗?”
“名册对不上,有七个人没登记,也没发过饭票。伙房老李说,是上头批的临时配给,签字的是副官处的王参谋。”
陈远山点头,“把昨天林记者交上来的东西拿给我。”
不到一刻钟,林婉儿亲自来了。她手里拿着个布包,打开后是几张照片和一本笔记。一张拍的是烟盒,上面印着“金龙烟卷”,底下一行小字写着“汉口南记专卖”。另一张是鞋底的印子,纹路整齐,像是新鞋。
“我问了卫生队的小护士,这种烟整个营地没人抽。可我在劳工区转了三圈,至少看见四个人在抽这个牌子。”
陈远山翻看笔记。里面记着五条一模一样的话,分别来自不同连队的士兵嘴里——“药被卖了换钱,师座早跟日本人谈好了。”每一条后面都标注了时间、地点、说话人的特征。
“这些人说话的顺序呢?”
“前后差不了十分钟。一个炊事兵说完,隔壁连就有人接上,像串好的线。”
陈远山合上本子,抬头看向操场中央的旗杆。太阳刚升起来,红旗还没挂。
“通知全军,十分钟后集合。”
命令传下去很快。不到一刻钟,操场上已站满了人。队伍比前两天整齐了些,但气氛还是闷的。有人低头盯着枪管,有人偷偷打量四周。
陈远山走上临时搭起的木台。他没带稿子,也没喊口号。
“我知道这几天外面有些话。”他开口,声音不高,但全场都能听见,“说我把药卖了,说我和鬼子有勾结。这些话,你们信吗?”
底下没人回答。
他从怀里掏出一份电报,展开。“这是南京发来的嘉奖令。上面写的是我们打下的鹰嘴坡,是我们死守黄龙岭三天三夜换来的。要是我通敌,他们会给我发这个?”
他又从身后拿出一面旗。黑红相间的布面已经破了角,但中间那个旭日图案还能看清。
“这面旗是从河对岸日军联队部抢回来的。拿它的人叫刘石头,二十七岁,河南人。他冲进去时背上中了三枪,临死前还抱着旗不放。你们告诉我,我要是真想投敌,能把这东西留在身边?”
人群开始有了动静。有人抬起头,有人攥紧了枪。
陈远山又拿出几张照片。一张是烧成废墟的村子,墙倒屋塌;一张是挂在树上的尸体,手脚都被绑着;最后一张是个孩子,躺在血泊里,手里还抓着半块馍。
“这是我老家。三十一年夏天,鬼子进村那天,我娘把我推进地窖,自己站在门口拦他们。她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一把菜刀。”
他说完,把所有东西摊在桌上,退后一步。
“你们可以不信我。但你们不能不信那些死在前线的弟兄。每一寸阵地下面,都埋着他们的骨头。如果这都不算真,那什么才算?”
操场上静了几秒。然后,一个老兵慢慢抬起手,敬了个礼。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到最后,整片队伍齐刷刷抬起了右臂。
陈远山看着他们,点了点头。“今天起,所有人照常训练,哨岗加倍。谁再听谁再说那些话,记下名字报上来。我不抓人,但我得知道,是谁在背后搅事。”
散会后,他直接回了指挥部。张振国跟进来,关上门。
“我已经挑了三个排长,都是老底子。准备以查军纪的名义,挨个问劳工的来历。”
“谁安排的活,谁发的粮,谁跟他们说过话,都要问到。”
“明白。我让他们从伙食账本查起,顺便盯住晚上进出仓库的人。”
正说着,林婉儿也到了。她把一张纸放在桌上。“我把那些话重新理了一遍。发现有个词用得特别多——‘换军火’。别的兵不会这么说,只有经常接触补给流程的人才懂这个词。”
她顿了顿,“我去文书室调了最近一周的通话记录,发现赵世昌那边有个副官,三天打了五次电话过来,每次都说‘物资调配要紧’。”
陈远山盯着那张纸看了很久。
“你确认是这个人说的?”
“不是他本人说的,但他手下的人用了同样的说法。而且时间点刚好卡在药品失踪前后。”
陈远山站起来,走到墙边的地图前。他的手指划过西营门,停在通往补给线的一条小路上。
“张振国。”
“到!”
“你现在就去查那批劳工的饭票来源。找伙房、找副官处、找签批记录。别惊动任何人,尤其是王参谋。”
“是!”
“还有,让文书把那个副官的通话内容全部抄一遍,包括日期、时间和通话人。我要看原话。”
张振国敬礼出门。
屋里只剩两人。林婉儿站在桌边没走。
“你觉得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
陈远山看着地图,声音很平。“要么继续放话,动摇军心;要么制造点事,让我不得不动手。不管哪样,他们都等着我乱。”
“那你打算怎么办?”
“他们想让我抓人,我就偏不抓。他们想让我慌,我就偏稳住。”
他转过身,拿起桌上的笔记本,翻开一页空白。
“你现在回去,把刚才那些话再核一遍。特别是‘换军火’这三个字,出现在哪些人口里,又是谁先说的。我要知道这条线,到底通到哪儿。”
林婉儿点头,收起本子往外走。
门帘掀开又落下。
陈远山坐回桌前,提起笔,在纸上写下一行字:“谣言源头,必与补给系统有关。”
他刚写完,门外传来脚步声。张振国去而复返,手里多了张纸。
“师座,刚从伙房找到的。这是三天前的饭票存根,有一联被人撕过,但复写纸上有印子。我对照了一下,领粮人数比登记多了六个。”
陈远山接过纸,仔细看那行数字。
“这六个名字在哪?”
“不在名册上。但签收栏的笔迹……像是王参谋的。”
陈远山把纸按在桌上,手指一点点摩挲过那行复写的痕迹。
“查王参谋这两天的行踪。他见了谁,打了几个电话,去了哪些地方,全部记下来。”
张振国应了一声,转身又要走。
“等等。”陈远山忽然抬头,“让兄弟们查的时候,带上一双新鞋。”
“新鞋?”
“对。去比对劳工区留下的脚印。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来回走动。”
张振国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
他敬礼,快步离开。
指挥部里安静下来。陈远山靠在椅背上,闭了会眼。窗外传来操练的口号声,一声比一声响。
他睁开眼,拿起桌上的照片。那是林婉儿拍的鞋印,清晰地印在泥地上。
他盯着看了很久,忽然伸手,从抽屉里取出一把尺子,量了量印子的长度。
六寸八分。
他记下数字,翻开通讯录,在一个名字旁边画了个圈。
门外又响起了脚步声。
他抬头看去。
帘子被掀开,林婉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张刚洗出来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