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振国推开库房门时,左手还缠着绷带。木箱倒下砸中监督岗士兵的那一刻,他冲上去扶箱子,手背被木刺划开一道口子。血渗出来,顺着指缝往下滴。他没顾得上包扎,先让人把伤兵抬去医棚。
陈远山站在原地,看着空下来的库房角落。弹药箱已经重新码好,地面留着一道拖痕。刚才那名监督岗士兵跑来报告二连有人执勤打盹,话没说完就被砸了腿。这事不能就这么过去。
“你去处理。”他说。
张振国点头,转身往外走。肩上的军装还没干透,贴在皮肤上发冷。他一路走到副官室,刚坐下,就有监督岗士兵进来。
“报告副官,李二狗不见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夜换岗后就没回帐篷。今早点名不在,饭也没吃。有人看见他往镇上去了,手里拎着个酒壶。”
张振国眉头一沉。他知道这名字。新兵营里最胆小的那个,前些日子天天半夜起来叠被子,生怕犯错。现在居然敢私自离营喝酒。
他抓起军帽戴上,直接去了指挥部。
陈远山正在翻登记本。听到脚步声抬头,看到张振国脸上的表情,就知道出事了。
“李二狗私离军营,饮酒。”张振国说,“监督岗刚报上来。”
陈远山合上本子,站起身。“人呢?”
“刚押回来,在校场边上站着,浑身酒气。”
“带过来。”
不到五分钟,两个士兵把李二狗架到了指挥部门口。他脸色发青,嘴唇发白,身上有股浓烈的酒味。军装歪斜,扣子都没扣全。看到陈远山走出来,他想站直,脚下一软差点跪倒。
“怎么回事?”陈远山问。
李二狗低着头,声音发颤:“我……我想喝一口……就一口……结果……”
“结果喝了半坛?”
没人接话。
陈远山盯着他看了几秒,转头对张振国说:“按军规处置。禁闭三日,扣半月军饷,全营通报。”
“是。”张振国应声。
“等等!”李二狗突然抬头,“长官!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想……压压心里那股闷气……我没想逃!我没想当逃兵!”
陈远山没动。
“你知道王小虎为什么差点在拉练中倒下?”他开口,“因为他水壶没满,路上又不肯省着喝。最后是他战友把自己的水分给他,才活下来。规矩不是为了管你,是为了让你能活着回来。”
李二狗嘴唇抖了一下。
“你现在喝了一肚子酒,要是夜里敌人摸哨,你能拿得起枪吗?你倒下了,你的兄弟就得替你挡子弹。你欠的不是军规,是你身后那些人的命。”
他说完,不再看李二狗,对旁边士兵下令:“押去校场,当众宣读处罚令,然后关禁闭室。”
校场上很快列起了队伍。各连士兵站在各自位置,没人说话。李二狗被带到高台下,低着头站着。陈远山走上台,手里拿着《新军规十六条》。
“二连士兵李二狗,昨夜未请假擅自离营,饮酒至醉,严重违反军纪第三条、第十一条。”他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即日起禁闭三日,扣半月军饷,全营通报反省。”
台下一片静默。
有个新兵小声嘀咕:“就喝点酒……至于吗……”
旁边老兵立刻瞪他一眼:“你懂什么!要是人人都说‘就一次’,那还怎么打仗!”
陈远山扫视全场。“有人觉得罚得太重。我告诉你们,不重。一个人破规,全队受害。今天他能偷偷喝酒,明天就能临阵脱逃。我们不是在练兵,是在拼命。命只有一条,规矩就是护命的墙。”
他顿了顿。“但我也不丢下兄弟。李二狗犯了错,我会罚。但他要是真想改,我也不会把他推出去。”
说完,他走下台,没再看李二狗一眼。士兵们押着他往禁闭室走。
天黑以后,张振国提着药箱去了禁闭室。门开着,李二狗坐在里面,双手抱着膝盖,头埋得很低。屋里没灯,只有月光从窗口照进来。
张振国走进去,把药箱放在地上。他解开绷带,重新清理手上的伤口。血已经止住,但边缘有些发红。
“疼吗?”李二狗忽然问。
“还好。”张振国说。
“你明明可以不管我的事……你还去抬箱子……手都划开了……”
“我是副官。你们出了事,我就得管。”
李二狗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我娘死了。前天来的信,说村子被炸了,她没跑出来。我就……我就想找点酒喝……我没别的地方可去……”
张振国停下动作。
“我以前在家种地,被抓来当兵,什么都不懂。第一天擦枪,监督岗说我没擦到位,记了一过。我吓得整晚睡不着。后来你们教我叠被子、绑腿、装弹夹……我一点点学。我以为只要我不犯错,就能留下来……可我还是……还是守不住什么……”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哑了。
张振国坐到他对面。“我有个兄弟,比我早入伍三年。九一八那年,他在锦州阵亡。消息传来那天,我也喝了酒。喝到吐血,躺在雪地里不想起来。第二天醒来,还是归队了。不是因为我不难过,是因为我知道,他死的时候,手里还攥着枪。他没放下,我也不能放下。”
他看着李二狗。“你现在难受,我能懂。但你要记住,你穿这身军装,不只是为了自己活着。你活着,就得替那些没能活下来的人,多走几步路。”
李二狗的眼泪掉了下来。一滴,两滴,落在膝盖上。
“我不想当逃兵……我真的不想……”
“那就别当。”张振国站起身,“禁闭三天,出来之后去炊事班报到,挑水劈柴。一天干完,算你一天。等你觉得力气够了,再回训练场。”
他提起药箱准备离开,走到门口又停下。“你要是还想喝酒,我这儿没有。但你想说话,随时可以来找我。”
门关上了。
李二狗一个人坐在屋里,直到天快亮。他把军装理了理,扣子一颗颗扣好。脸上还有泪痕,但眼神不一样了。
第二天清晨,他低头走出禁闭室,径直去了炊事班。锅灶前蹲着几个老兵,见他来了,没人说话,只让出一个位置。
他接过扁担,去井边打水。
陈远山站在指挥部门口,远远看着那一担水晃晃悠悠地走回厨房。他手里还拿着那份军规册,没合上。
张振国走过来,肩头湿冷未散。他看了一眼炊事班方向,轻声说:“他会回来的。”
陈远山没回答。风吹过来,册子页角微微掀起。
李二狗把第二担水放进水缸时,右手磨出了血泡。他没停下,转身去拿斧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