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声停在军需处大院门口,陈远山翻身下马,缰绳甩给门口站岗的士兵。他没有整理军装,也没有拍打尘土,径直朝办公偏厅走去。天刚亮,风还冷,他的脚步却稳得像压着线。
偏厅里已经摆好了桌子,四周围坐着几个军官,都是各部队派来对接补给的主官。赵世昌站在主位旁,穿着常服,脸上挂着笑,见他进来,立刻迎上前。
“远山兄来了!等你半天了。”他声音洪亮,像是真有几分热络,“昨夜辛苦,特意备了酒菜,咱们边吃边谈。”
陈远山没应话,目光扫过桌上。三荤两素,一壶白酒,碗筷齐全。这不是工作餐,是宴席。
他站着不动:“赵主任,我来不是吃饭的。”
赵世昌笑容不减:“战时难得聚一次,喝一口算不得违纪。坐下,坐下再说事。”
旁边侍从官端着酒壶上前,要给他倒酒。
陈远山抬手挡开,杯子都没碰:“我不喝酒。”
赵世昌脸上的笑意淡了一分:“这是什么话?大家都是带兵的人,同袍多年,连杯酒都不肯赏脸?”
“我的兵昨天晚上没饭吃。”陈远山盯着他,“军饷被截,干粮配额减半,药品申请驳回。他们啃的是树皮拌糠。这种时候,我喝不下。”
厅内一下子安静下来。几个军官低头扒饭的动作都慢了,没人说话。
赵世昌脸色变了变,随即又笑出来:“你这脾气还是这么冲。我理解你着急,可事情总要一步步来。账目还没归档,总部批文没下,现在查也查不清。”
“批文?”陈远山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啪地拍在桌角,“今早送来的通知,补给协调会,署名是你手下的人。昨夜军饷被调走,今天就开会?账不许看,会开什么?”
纸张震了一下,屋里的气氛跟着紧了。
有人小声嘀咕:“确实是临时通知……”
赵世昌眼神闪了闪,压住火气:“手续是有点乱,但不能怪下面办事的人。这样,我答应你,明天一早,让你带人来看账。”
“现在不行?”
“现在不行。”赵世昌语气硬了些,“账本分散在三个库房,还没合拢。你总不能让我当场拆柜子吧?”
陈远山没动,也没说话。他看着赵世昌,像是要看透那层笑脸背后的东西。
半晌,他开口:“我不是来争权的。我是来要东西的——要粮、要弹、要药。这些东西,是我这支部队活命的根。少一袋米,就有一个兵饿倒;少一颗子弹,就有一条命填进战壕。这些账,你不认,我认。今天认不了,明天我也要来认。”
屋里没人接话。
一个营长低着头,筷子夹着一块肉,迟迟没送进嘴里。另一个副官悄悄往旁边挪了半步,像是怕被牵连。
赵世昌终于绷不住了,声音沉下来:“陈师长,你不要太咄咄逼人。战时调度,讲究的是大局。你只盯着自己那一摊,不怕影响整体部署?”
“大局?”陈远山冷笑,“昨夜十点,一辆黑篷车进出军需库三次,用的是总部牌照,轮距窄,能跑前线的吉普。我的兵在战壕里趴一夜,你的车半夜拉货,这也叫大局?”
赵世昌猛地抬头:“你跟踪我?”
“我没跟踪谁。”陈远山声音平稳,“我只是想知道,为什么我的申请被驳回,别人的车却能在夜里自由进出。如果你问心无愧,何必怕查账?”
这话一出,满厅的人都抬起了头。
赵世昌的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知道这事瞒不住所有人,尤其在这种场合。再拖下去,人心就散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挤出笑:“好,好,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这样,明天上午九点,账本全部归档,你亲自来查。我亲自陪你。”
“十点。”陈远山说,“战备会议刚结束,大家都清楚我说过什么——每一笔账,都要算清楚。”
赵世昌咬了咬牙:“行,十点。”
没人再提喝酒的事。
几个军官匆匆吃完,起身告辞。谁也不愿留在这里当夹心。
人走得差不多了,赵世昌才低声说:“远山兄,你何必把事做绝?大家都是国军将领,低头不见抬头见。”
“我不是来做朋友的。”陈远山转身往外走,“我是来拿属于我部队的东西。你拦得住一时,拦不住一直。”
他走出偏厅,风迎面吹来,带着土腥味。
廊下站着登记室的干事,低着头不敢看人。陈远山停下脚步。
“明天十点,我来取账。”
干事点头:“是,师座。”
“账本准备好了吗?”
“正在……整理。”
“告诉你们科长,少一本,少一页,我都算在他头上。”
干事咽了口唾沫:“明白。”
陈远山没再说话,站在廊下看着赵世昌离开的方向。那人走得急,背影有些僵,像是肩膀压着东西。
片刻后,他掏出怀里的记事本,翻开新的一页。
写上:
“四月十六,晨八时,赴军需处宴。赵世昌设局拖延,拒交账目。”
“当众立约,明日十点查账。未签字,无凭证,仅口头承诺。”
“黑篷车一事,其神色有异,恐已警觉。”
合上本子,他收进怀里。
这时,赵世昌的心腹快步追上来,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赵世昌停下,回头看了眼陈远山,眉头紧锁,随即加快脚步进了内院。
陈远山收回视线,手按在枪套上。
他知道,这场账不会好查。
但他更知道,只要他还站着,就不能让底下那些人倒下。
风卷起地上的灰土,扑在军需处斑驳的墙上。登记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出翻纸的声音。
陈远山站在原地没动。
十点,他还会再来。
这一次,他不会再空手而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