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终于被风压了下去,远处油料区的浓烟不再翻滚。陈远山站在破庙前的土坡上,望着那片焦黑的废墟,耳边还残留着爆炸后的寂静。他转身走进庙门,里面挤满了人。
百姓们蜷缩在角落,老的抱着小的,身上盖着士兵让出的军毯。几个孩子低声抽泣,大人不敢说话,只用眼睛盯着门口进来的身影。陈远山没停步,直接走到中间空地,从肩上卸下一口粮袋,放在地上。
“张振国!”他喊了一声。
副师长从外头快步进来,脸上带着尘灰,手上拎着一卷绷带。“在。”
“清点人数,登记伤情。卫生员马上过来。”陈远山说完,蹲下身打开粮袋,抓了一把粗面饼出来。颗粒粗糙,混着沙土,但他没皱眉,只是用手掌压实了,分成小份。
张振国应声去安排。不一会儿,李二狗也进了庙,背着一个竹筐,里头是几包盐和几块干饼。他把东西放下,抹了把脸:“南边两户人家还有存粮,我去收了些,不多。”
“够了。”陈远山点头,“先按人头发,每户半斤。老人小孩加量。”
话音刚落,人群里有个女人突然站起来,腿一软又跪倒。她怀里抱着的孩子脸色发青,嘴唇干裂。陈远山立刻过去,抬手示意卫生员。那人跑过来,摸了摸孩子的额头,摇头:“低烧脱水,得喂点盐水。”
陈远山二话不说,解下自己的水壶递过去。卫生员倒出一点水,兑上盐粒,用布条蘸了,轻轻擦在孩子唇上。女人哭起来,说不出话,只能低头磕了个头。
这时,一个老妪从人群后慢慢挪出来。她脚上的布条已经磨烂,露出脚底的血口子。怀里紧紧搂着个五六岁的男孩,孩子闭着眼,脑袋歪在她肩上。她走到陈远山面前,哆嗦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黑乎乎的窝头。
“长官……您吃一口。”她声音哑得像砂纸摩擦,“这东西硬,可您吃了,我心才安。”
陈远山愣住。他看着那个窝头,表面结了层灰,边缘有牙印,显然是她省下来好几天的口粮。他想推辞,老妪却不肯收回去,手一直举着。
他伸手接过,掰下一小块放进嘴里。牙齿咬下去,又干又涩,几乎咽不下去。他用力吞了,喉咙发紧。然后把剩下的窝头小心折进衣兜,贴胸口放好。
“我记着。”他说,“这顿饭,我记一辈子。”
老妪终于松了口气,眼里有了光。她被人扶到角落坐下,士兵立刻把自己的军大衣盖在她祖孙身上。
林婉儿一直坐在靠墙的位置,相机抱在怀里。她没拍照,只是翻着之前冲洗好的底片。一张是烧塌的屋子,一张是逃难路上倒下的老人,还有一张是战士背着孩子过河的背影。
她轻声念:“那天早上,他们走了三十里路,鞋底都磨穿了。”
没人回应,但有人抬头看了她一眼。
夜风从破庙的缺口灌进来,吹得油灯晃动。外面传来脚步声,是张振国带人加固围栏。木桩一根根钉进地里,铁丝网拉起,哨兵换岗的声音清晰可闻。
庙内渐渐安静下来。孩子不再哭,老人闭眼休息,年轻些的靠墙坐着,眼神也不再躲闪。陈远山坐在门槛上,手里握着驳壳枪,枪身冰凉。
李二狗走过来,递上一条军毯。“师座,夜里冷。”
陈远山摆手。“你去前哨,盯紧路线。要是有掉队的,立刻接应。”
“我已经安排好了。”李二狗没走,“师座,咱们还能撑几天?”
“三天。”陈远山说,“后方补给队明天该到了。要是没来,就分批转移。”
李二狗点头,犹豫了一下:“刚才那个老奶奶……她说她男人死在县城,儿子死在铁路工地上,就剩这孙子。她说……谢谢您没扔下他们。”
陈远山没说话。他望着门外的夜色,远处山脊线模糊一片。他知道,这些人不是数字,不是任务,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走得慢,怕黑,会饿,会疼,也会死。
但他必须让他们活下去。
林婉儿走了过来,在他旁边坐下。她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底片递过去。是一张新拍的:破庙门口,士兵正把最后一点米汤舀给一个婴儿。
“我想留着。”她说。
“留着吧。”陈远山接过,看了一眼,“这些事,得有人知道。”
林婉儿点头,把底片收回包里。她看着那些睡着的百姓,忽然说:“他们现在不怕了。”
确实不一样了。没有人在角落发抖,也没有人偷偷往门口看。一个中年男人主动接过空碗去洗,两个少年帮着铺草垫。信任不是喊出来的,是一步步走出来的。
陈远山站起身,走到人群中央。他声音不高,但每个人都听清了:“只要我还站着,就不会让你们再进火坑一步。”
没人鼓掌,没人欢呼。但有几个老人睁开了眼,盯着他看了很久。一个老太太默默把怀里仅剩的一块红薯塞给身边的小孩。
夜更深了。风还在刮,但庙里的灯没灭。张振国在外头换了岗,带着一队人往东侧巡逻。李二狗披上枪,走出庙门,身影融入黑暗。
林婉儿靠着墙,闭上了眼。相机仍抱在胸前,手指轻轻搭在镜头盖上。
陈远山坐回门槛,手按在枪套上。那半块窝头贴着他的胸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他没动,也没说话,只是盯着前方的山路。
远处,一只野兔从石缝里探出头,嗅了嗅空气,又缩了回去。
庙檐上的瓦片松动了一块,在风里轻轻晃动,发出细微的响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