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团长那句话在帐子里悬着,没人接。
陈远山没动。他看着空碗底残留的酒痕,黄褐色的圈印在粗瓷上,像一块干涸的旧伤疤。他知道孙团长不是在抱怨,是在等一个答案——一个能让他把三千多条命交出去的答案。
过了很久,他开口:“你说得对。他们第一个要除掉的,是你。”
他没抬头,声音平得像压过石碾的土路,“你离赵世昌近,又守着南线要道。我被打压,顶多断粮少弹。你要是被盯上,一道命令就能让你全团缴械。”
孙团长盯着他。
“所以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扛。”陈远山抬手,从怀里取出一份折好的纸,放在桌上,“这是我部三个主力营的布防图,还有预备队调度时间表。你现在就可以拿去看。”
孙团长没伸手。
“我不需要你的信任。”陈远山继续说,“我只需要你知道,一旦你那边枪声响起,我这里最迟十二个钟头内,必有部队赶到。哪怕只剩一个连,我也亲自带队来。”
帐子里静了下来。
炉灰早冷了,窗缝钻进的风扫过脚面。孙团长慢慢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落在清河渡口和东岭之间。
“你拿得出布防图,我就拿不出信任?”他低声道,“我是怕……一纸约定,害了底下人。”
“那就不要约定。”陈远山站起来,走到地图边,“不签文书,不立誓,也不搞什么结盟仪式。我们只做两件事:一是互通敌情,二是遇战互援。别的都不谈。”
孙团长回头看他。
“我提议,双方各派一名军官常驻对方营地。”陈远山指着地图角落,“名义是战术观察员,不参与指挥,不管后勤,只负责接收和传递军情。他们说的话,算不算数,由你们自己判断。”
“如果有人借机刺探?”孙团长问。
“那就杀。”陈远山说得干脆,“谁敢拿抗日当生意做,我就当场毙了他。你也可以下令处决我派去的人,只要证据确凿。”
孙团长眼神闪了一下。
“这不是信不信的问题。”陈远山拍了下地图,“是仗要怎么打。日军不会分你我,他们来了就是一起压上来。我们若还各自为阵,迟早被一口口吃掉。”
他顿了顿,“我不是来拉你站队的。我是来告诉你,咱们身后没有退路了。南京不会救我们,那些高官也不会。能靠的,只有彼此。”
孙团长沉默了很久。他转身打开柜子,拿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作战图,铺在桌上。
“这是我的三道防线布置。”他说,“第一线在老鹰坡,两个连加一挺重机枪;二线在马家沟,有一个迫击炮组;三线是团部周围,预备队随时待命。”
他点着几个位置,“如果你真能在十二小时内赶到,那我们可以这样配合:你主攻侧翼,我守住正面,逼他们进山谷。那里地势窄,坦克展不开。”
陈远山立刻凑近,手指划过一条小路,“这条野道能通到谷底背面,我可以派一个排绕后封口。但需要你这边火力拖住至少四个小时。”
“能做到。”孙团长点头,“只要你的部队准时出现。”
“我保证。”陈远山看着他,“明天我就派联络官过来。你也挑个人,最好熟悉地形,反应快,不怕死。”
“我已经想好了。”孙团长说,“二营副营长李青山,打过五次突围战,活下来的班长里最有脑子的一个。”
“好。”陈远山伸出手,“那就从现在开始,我们不再是两支部队。”
孙团长看着他的手,没有马上握上去。
“我不叫你盟友。”他说,“我也不签什么约。但我答应你,只要你那边枪响,我就带人冲过去。哪怕上级压令不准出兵,我也撕了命令去救你。”
“我一样。”陈远山没收回手,“你若被困,我不问缘由,直接开打。”
孙团长终于伸手,两人手掌撞在一起,用力一握。
指节发出轻微的响声。
他们松开手,重新低头看地图。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爬过帐篷顶,光线斜切进来,照在图上的红蓝铅笔线上。
“清河渡口每周换防一次。”孙团长说,“下次轮值是后天凌晨四点。我可以提前两小时布哨,给你留出通道。”
“我这边会派侦察班提前一天摸地形。”陈远山记下时间,“另外,弹药补给能不能共用?比如你缺机枪子弹,我有多的,可以直接调拨?”
“可以。”孙团长点头,“但走暗账。明面上还是各自申报,免得被人抓到把柄。”
“行。”陈远山又写了一行字,“还有医疗队。伤员能不能互相收治?”
“当然。”孙团长说,“我的卫生所虽然小,但医生是德国留学回来的。只要你送得及时,能救的绝不推。”
两人一直谈到中午。笔录写了三页纸,全是具体事项:联络暗号、撤退路线、夜间识别方式、紧急集合信号。没有一句虚话,全是能落地的安排。
门外传来脚步声,通讯员低声报告饭已备好。
孙团长摆手,“不吃。等这事定完再说。”
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空白处,“我把李青山的名字写在这儿。你回去也记下,明天一早送来交接。”
陈远山掏出随身笔记本,撕下一页,写下“联络官:张大柱,原警卫连连长,经验丰富,忠诚可靠”。
他把纸递过去。
孙团长接过,看了眼,夹进本子里。
“还有一件事。”陈远山忽然说,“赵世昌不会坐视不管。我们这次见面,很可能已经有人报上去了。”
“我知道。”孙团长冷笑,“他安插在我团里的副官,昨天半夜往外发过密电。”
“那你打算怎么办?”
“不动他。”孙团长声音沉下去,“让他继续发。我要让他亲眼看着,什么叫真正的抗日部队是怎么活下来的。”
陈远山点头,“我回去也会放些烟雾。就说此行是为了争抢补给点,闹得不愉快,根本没谈成。”
“好。”孙团长嘴角微扬,“让他们以为我们还在斗。”
两人再次看向地图。阳光移到了中央,把几条红线照得清晰分明。
“下次见面,可能就是在战场上。”孙团长说。
“那就战场上见。”陈远山收起笔录,“我回去就部署,三天内完成所有准备。”
他转身走向门口,拉开帐帘。
外面阳光刺眼,几个士兵正在操练拼刺。喊杀声一声接一声,短促有力。
他刚迈出一步,身后传来孙团长的声音:
“陈远山。”
他停下。
“如果哪天我没能按时赶到……”孙团长站在光里,背对着窗户,“你一定要替我把这支部队带出去。”
陈远山没回头。
“不会有那一天。”他说,“因为我们不会再让彼此陷入绝境。”
他走出去,帐帘落下。
警卫牵来马匹。他翻身上鞍,最后看了一眼营门。
孙团长站在帐前,没有挥手,只是静静站着。
陈远山扯动缰绳,马儿起步前行。
走出百米,他从口袋里摸出半块烧焦的火柴盒,上面写着一行小字:**联络官明日到,接头暗语“东风起”。**
他攥紧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