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时间，倏忽而过。
青阳村外的砖窑，如同一个沉默而坚定的巨人，日夜不停地吞吐着火焰与浓烟。窑火在老师傅们小心翼翼的掌控下，历经了升温、恒温、缓降的完整周期。这半个月，对于参与其中的每一个人，都是煎熬与期待并存的漫长等待。陈羽几乎日日守在窑场，与老师傅们一同观察火色，记录数据，不敢有丝毫懈怠。
终于，到了熄火闷窑、准备出窑的日子。
窑口的封泥被小心翼翼地凿开，一股积蓄已久的热浪扑面而来，带着泥土与火焰交融后的独特气息。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死死盯着那幽深的窑口。
陈羽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出窑！”
几个胆大心细的青壮，按照事先演练好的步骤，用特制的长柄铁钩，将一块块尚带余温的砖坯，从窑室内缓缓拖出。
第一块砖被放在空地上，冷却。
第二块，第三块……
当覆盖在砖块表面的灰烬被扫去，露出其下那抹坚实、规整、颜色均匀的青灰色时，整个窑场先是陷入了一片死寂，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
“成了！是青砖！是上好的青砖！”
“颜色正！声音脆！硬度够！比镇上买来的不差！”
“老天爷！我们真的烧出砖来了！”
陈永贵老泪纵横，抚摸着那冰凉坚硬的砖面，如同抚摸着稀世珍宝。陈石、陈川等人更是激动得互相捶打，咧着嘴傻笑。许多投入了股金的村民，看着那越堆越高的青砖，仿佛看到了未来新房的梁柱，看到了实实在在的希望。
陈羽拿起一块砖，仔细敲击，声音清越；观察断面，质地紧密，无裂纹无气泡。他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轰然落地！这第一批青砖的成品率和质量，远超他的预期。这不仅证明了砖窑的成功，更验证了他带来的（或者说结合原主记忆与现代常识摸索出的）这套相对规范的流程是可行的。
“大家辛苦了！”陈羽提高声音，压下场内的喧哗，“第一批青砖出窑成功，是我们青阳村，是我们五村联盟的大喜事！但这只是开始！接下来，我们要总结经验，扩大生产，不仅要满足我们自己建房的需求，还要把我们青阳村的青砖，卖到镇上去，卖到县里去！”
“卖出去！卖出去！”人群沸腾，信心空前高涨。
砖窑的成功，如同给青阳村注入了一剂强心针。家家户户谈论的话题，都离不开青砖，离不开即将开建的新房，以及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
然而，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
老宅院内，陈识听着从村西头隐约传来的欢呼声，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狠狠一脚踢在院角的柴堆上，震得柴禾哗啦作响。
“得意！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他咬牙切齿，眼中满是怨毒，“烧出几块破砖就了不起了？哼，建房？我看你哪来的那么多钱！等着吧，有你哭的时候！”
他心中那阴暗的算计再次活络起来。陈羽要起新房，必然需要大量砖石木料，这是一笔巨大的开销。即便蜂窝煤有进账，但要支撑如此规模的建造，资金必定紧张。他盘算着，是否能在材料上做些手脚，或者散播些流言，给陈羽使点绊子。
陈羽对此心知肚明，对老宅的防备从未松懈。他深知，内部的隐患往往比外部的威胁更具破坏力。在规划自家以及陈石、陈川两家新房地基时，他特意强调了基础的重要性，不仅要求深挖夯实，还在陈石的提醒下，想到了一个废物利用的好主意——利用砖窑烧制过程中产生的、无法成型的废砖和窑渣。
“这些窑渣、废砖，虽然不能建房，但质地坚硬，混上黄土夯实，用来垫高地基、铺设房基周围的散水，甚至拓宽加固村里的道路，却是极好的材料！”陈羽在窑场旁，指着一堆废弃的窑渣对陈石和陈川说道。
陈石眼睛一亮：“大哥这主意好！这东西搁着也是占地方，用来铺路垫地基，又结实又防潮，还省了去买碎石子的钱！”
陈川也连连点头：“对对对！咱们村到镇上的路，好几段坑坑洼洼，开春化冻后更是泥泞难行，正好用这些窑渣拓宽夯实一下！以后运砖出去也方便！”
说干就干。陈羽立刻组织部分村民，兵分两路。一路由陈石带领，负责将窑渣和废砖破碎，用于三家的新房地基处理和村内部分道路的修补。另一路由陈川带领，负责青砖的销售。
陈川头脑灵活，善于交际，是跑销售的不二人选。他精心挑选了几十块品相最好的青砖，用稻草绳捆扎结实，又带了几个机灵的年轻后生，驾着村里新购置的驴车，满怀信心地踏上了前往夏西镇的“跑商”之路。
然而，现实的困难，远比想象中来得更快。
夏西镇虽不算大，但也有几家经营多年的砖瓦铺子，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些地方势力的背景。陈川带着青砖，连续跑了好几家店铺，不是被掌柜的以“来历不明”、“质量存疑”为由婉拒，就是被伙计敷衍了事，连主事人的面都见不到。更有甚者，一家挂着“张记砖瓦”招牌的铺子，那矮胖的掌柜拿起青砖，装模作样地看了几眼，便嗤笑道：
“青阳村？就是那个搞出什么蜂窝煤的穷村子？呵呵，泥腿子也能烧出好砖？别是拿泥疙瘩糊弄人吧！这颜色，这硬度，跟我们店里正经窑口出的青砖能比？去去去，别耽误我做生意！”说着，就要把砖扔回来。
陈川强压着火气，陪着笑脸道：“掌柜的，您再仔细看看，我们这砖是实打实烧出来的，质量绝对不差！价钱也好商量……”
“不买不买！说什么都没用！”胖掌柜不耐烦地挥手，眼神轻蔑，“你们那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好货色？赶紧走！”
一连数日，碰壁连连。带去的青砖一块没卖出去，反而受了一肚子气。跟着陈川的几个后生都有些垂头丧气。
“川哥，这些人狗眼看人低！咱们的砖明明不比他们的差！”
“就是，我看那张记的砖，颜色还没咱们的匀称呢！”
“现在怎么办？难道真就卖不出去了？”
陈川心里也憋着一股火，但他知道光生气没用。他想起大哥陈羽常说的话：“遇到困难，要多动脑子，硬碰硬不行，就想想有没有别的路子。”
晚上，他回到青阳村，向陈羽汇报了情况。
陈羽听完，并未惊讶，似乎早有预料。他沉吟片刻，问道：“镇上除了这些砖瓦铺，还有哪些地方可能用到砖？比如，正在动工的人家，或者……一些不太起眼，但需要砖石的小工坊？”
陈川皱着眉想了想，忽然眼睛一亮：“对了！我想起来！镇子南头靠近码头的地方，有几家小的陶器作坊和铁匠铺，他们的工棚好像都很破旧了。还有，回来的时候，我看到镇东头有户人家好像在起新房，规模不大，但应该需要砖。”
“好！”陈羽赞许地点点头，“不要只盯着那些大门店。大店铺关系稳固，看不上我们这新来的。我们要找的，是那些需求直接、不那么看重名气、更在意实惠的客户。明天你换个思路，直接去那些可能需要砖的现场，找主家或者工头谈。带上砖，让他们亲眼看看，亲手敲敲。价钱可以比市面稍低一点，但第一批，关键是打开局面，建立口碑。”
陈川豁然开朗：“我明白了，大哥！绕开那些店铺，直接找用砖的人！”
第二天，陈川调整策略，不再去碰那些砖瓦铺的钉子，而是直接来到了镇东头那户正在建房的人家。主家是个看起来还算和气的布商，听了陈川的介绍，又亲眼看了青砖的成色，敲击听了声音，颇为意动。
“你们这砖，看着倒是不错。价钱也公道。只是……”布商有些犹豫，“青阳村……没听说过啊，这质量，能有保障吗？万一用着用着出了问题……”
陈川早有准备，不卑不亢地道：“东家放心，我们青阳砖窑立了规矩，砖块出货，三月之内，若有开裂、酥碎等质量问题，包退包换！我们村就在那儿，跑不了。若是东家还不放心，可以先少买一些，用在不起眼的地方试试，觉得好了，下次再多订。”
这“包退包换”的承诺和诚恳的态度，打动了布商。他想了想，点头道：“成！看你这后生实在，我先定五百块，用在院墙和厢房上。若真是好，后面正房也用你们的！”
“多谢东家信任！”陈川大喜过望，连忙立下简单的字据，约好送货日期。
第一单生意，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谈成了！虽然数量不大，但意义非凡！
紧接着，陈川又马不停蹄地赶往码头区的几家小作坊。这些作坊主更务实，对价格更敏感，在亲眼验证了青砖的质量和更优惠的价格后，纷纷下了订单，有的要修葺工棚，有的要垒砌炉灶。虽然每单量都不大，但聚少成多，一天下来，竟也签下了近两千块砖的订单！
消息传回青阳村，再次引起了轰动。村民们没想到，这看似不起眼的青砖，真的能卖出去，换来实实在在的铜钱！
陈羽看着陈川带回来的订单和部分定金，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他拍了拍陈川的肩膀：“老四，干得漂亮！这第一步，算是迈出去了！”
但他深知，这只是开始。镇上的市场有限，且容易饱和。要想让砖窑真正成为支撑五村联盟的产业，必须开拓更广阔的市场。
晚上，陈羽将陈永贵、几位族老以及陈石、陈川等核心成员召集到祠堂，商讨下一步计划。
“镇上销路初步打开，这是好事。但我们的目标，不能仅限于夏西镇。”陈羽开门见山，指着桌上简陋的舆图，“接下来，我们要瞄准县城，乃至时西郡郡城！”
陈永贵吸了口凉气：“郡城？大郎，那……那是不是太远了？咱们人生地不熟的……”
“永贵伯，路是人走出来的。”陈羽目光坚定，“我们的砖，质量不差，成本有优势，这就是我们的底气。去县城、郡城，肯定会遇到更多的刁难和竞争，但那里的市场更大，利润也更丰厚。”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提议，由我亲自带队，带上样品，去一趟延昌县城。一方面，探探路，看看县城的行情；另一方面，我们蜂窝煤在县城也有些零散销售点，可以借此机会，看看能否将青砖也引入这些渠道，或者建立新的联系。”
陈石有些担心：“大哥，你亲自去？村里这一摊子……”
“村里有你们，我放心。砖窑生产已经步入正轨，按章程来即可。蜂窝煤作坊有定例。新房地基的处理，老三你多费心。我此去快则七八日，慢则半月便回。”陈羽安排道，“老四继续负责镇上的销售，稳住现有客户，发展新客户。”
见陈羽决心已定，且安排妥当，众人便不再反对。
散会后，陈羽回到家中。苏晚晴和薄淑萍早已得知他要去县城的消息，一边默默为他收拾行装，一边难掩担忧。
“相公，此去县城，人生地疏，定要多加小心。”苏晚晴将几件换洗衣物仔细叠好，轻声叮嘱。
“是啊，听说县城里人心复杂，不比镇上。”薄淑萍将一包准备好的干粮和一小瓶伤药塞进包袱，“这些带着，路上应急。”
陈羽看着两位贤惠的妻子，心中暖流淌过。他将两人揽入怀中，温声道：“放心，我晓得轻重。你们在家照顾好孩子们，等我回来。”
他又去看了看已经睡熟的四个孩子，尤其是刚刚蒙学不久的陈沐和陈泽，替他们掖好被角。陈沐在睡梦中似乎有所觉，含糊地呓语了一声“爹”。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陈羽便带着两名精干机灵的村民（一个叫陈水生，一个叫王墩子），驾着一辆装载着几种不同规格青砖样品的驴车，告别了送行的亲人，踏上了前往延昌县城的官道。
车轮碾过被窑渣初步拓宽夯实的村路，平稳了许多。陈羽回头望去，晨曦中的青阳村炊烟袅袅，砖窑高大的烟囱静静矗立，充满了安宁与生机。
他的目光越过村庄，投向远方蜿蜒的道路。他知道，前方的路注定不会平坦，县城的水远比小镇要深。但他无所畏惧。
青砖出窑，只是他在这片古老土地上立足的第一步。蜂窝煤、砖窑，乃至未来可能发展的更多产业，都将是他改变自身与周围人命运，在这类似明末的艰难时世中，劈波斩浪、开创局面的基石。
“走吧。”陈羽收回目光，语气平静而坚定，“去会会这延昌县城的风云。”
驴车吱呀，载着希望与决心，渐渐消失在道路的尽头。青阳村的故事，即将翻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