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烬从未觉得时间如此缓慢,又如此飞快。
每一息都像是在油锅里煎熬,但对那个既定的子夜之约而言,两天时间又短暂得令人心慌。
在李黑塔处拿到那袋沉甸甸、沾着污秽和铜臭味的银钱时,李烬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那重量压在他的掌心,更像压在他的灵魂上。李黑塔意味深长的眼神和那句“别忘了明天晚上的正事”,如同跗骨之蛆,缠绕不休。他面无表情地将钱袋塞入怀中最贴身的位置,冰冷的金属触感却仿佛能灼伤皮肤。
他没有去看那所谓的“补给”,刻意回避着一切可能与炮灰营产生关联的信息。
可能在潜意识里,他想埋葬之前那个犹如恶鬼的“丁未七三”。
他有了牵绊,有了对他依靠之人。
也有了弱点。
所以,他将全部精力投入到最后的准备中。
利用轮值的间隙,他如同最狡猾的猎犬,反复确认着从西角门到桑树林的路径,将巡逻卫队每一次交错的精确时间刻入脑海。
他甚至冒险远远观察了那个小村落,确认了确实有几匹瘦骨嶙峋的驮马被拴在简陋的马厩里。
这一切进行得悄无声息。
他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值守时如同冰冷雕塑的亲卫什长。
没有人看出什么,也不可能有人会看出什么,冰冷且腐朽的过往早已将他的心性淬炼得坚如铁石。
只是偶尔,在无人注意的瞬间,他那仅剩的独眼会望向乔府深宅的方向,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灼热的期待,有深入骨髓的忧虑,还有一种近乎虔诚的、自我献祭般的决绝。
自昨日夜话,乔雨薇没有再出现,也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不知是她在筹备,养精蓄锐等待着约定之日的远走高飞。
还是在刻意回避所有人的目光,以防有人看出些什么。
但是,这种寂静,反而加剧了李烬内心的风暴。
他反复咀嚼着那晚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试图从中汲取更多的勇气,来对抗那无时无刻不在啃噬着他的恐惧和负罪感。
有一次,他在回廊下与张管家迎面相遇,张福贵依旧像是见了鬼,脸色瞬间惨白,肥胖的身体猛地一抖,几乎要瘫软下去。
他手中的账簿“啪”地散落一地,却连捡都不敢捡,低着头,手脚并用地贴着墙根飞快逃窜,仿佛多停留一瞬就会被李烬身上那无形的煞气吞噬。
李烬只是冷冷地看着那狼狈不堪的背影,心中没有任何快意,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随即,坚定明亮的双眸精光闪过。
哼,不过是些高高在上的蛆虫。
想到这,他也暗自可惜。
可惜的是他要走了,不然,定叫这帮蛆虫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下意识间,手伸向了那柄精钢匕首,微微攥紧。
他将那柄精钢匕首反复打磨,锋刃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幽蓝的冷光。
他又找来一小块废弃的皮子,仔细地擦拭保养着皮甲的每一个搭扣和鳞片。
这不是为了战斗,而是为了逃亡,过往那些不堪的日子和军旅生涯时刻提醒着他,每一个细节都可能决定生死,万万不可大意!
到了晚上,他还是不得不跟着李黑塔出了城。
他本可以完全不管不顾,反正即将远走高飞,李黑塔死无对证。
更何况李黑塔做的是杀头的买卖,他更不可能蠢到自己去揭发检举。
可是,他还是决定履约。
也许从始至终,李烬那血淋淋、千疮百孔的内心深处,都夹杂着一种叫“人性”的东西。
夜幕下的南郊荒凉而寂静,只有风声呜咽。
李黑塔带着几个心腹,还有沉默的李烬,埋伏在一条偏僻的小道旁。
没有火把,只有冰冷的月光洒在地上,如同霜冻。
远处传来了车轮碾过冻土的沉闷声响,还有压抑的、如同牲畜般的呜咽和啜泣。
瞬间,李烬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几辆用黑布蒙得严严实实、散发着恶臭的骡车。
不去听那里面传来的、令人心悸的绝望声响。
他惧怕。
有些东西,是改变不了的,比如岁月、年龄。
不管他经历多少次,他还是只是个十六七的少年。
李黑塔低声咒骂着,催促着加快速度。交接的过程很快,对方是几个蒙着脸、眼神凶狠的汉子,拿了钱袋,清点了一下,便匆忙消失在黑暗中。
自始至终,李烬都像一尊石雕般站在阴影里,手按在刀柄上,全身的肌肉紧绷到了极致。
他感觉自己像个伥鬼,正帮着将更多的人拖入他曾挣扎逃脱的地狱。
罪恶感如同冰冷的淤泥,几乎要将他淹没窒息。
脑海中,千万种念头一一闪过。
但刹那间,乔雨薇泪眼婆娑的脸庞定格。
他躲闪回避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那句“带我走”如同最后的救命稻草,让他强行将翻涌的情绪压回心底最黑暗的角落。
“走吧,愣着干什么?”李黑塔踹了他一脚,语气带着完成肮脏交易后的轻松和惯常的暴戾,“记住,今晚你什么都没看见!”
回城的路上,李烬一言不发。夜风更冷,吹在他脸上,却带不掉心底那浓重的血腥和腐臭气息。
他觉得自己的一部分,已经永远地留在了那条冰冷黑暗的小道上,被碾碎在了车轮之下。
终于,到了约定的日子。
李烬感觉自己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弓弦,随时可能崩断。
白天轮值时,他的感官敏锐到了极致,任何一丝风吹草动都能让他心惊肉跳。
他看到了乔雨薇一次。她正陪着几位显然是王家来的女眷在花园里赏玩初冬的残菊。
她穿着一身娇艳的玫红色锦缎衣裙,外罩白狐裘斗篷,发髻高绾,珠翠环绕,巧笑倩兮,顾盼生辉,与那晚雨中苍白绝望的模样判若两人。
在与一位珠光宝气的妇人说话时,她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了值守在月洞门外的李烬。
那眼神极其短暂,没有任何额外的情绪,就像看一个普通的侍卫,甚至带着一丝符合她身份的、恰到好处的疏离和漠然。
然而,就在那目光即将完全移开的刹那,李烬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她的指尖似乎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轻轻捏紧了袖口。
就这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动作,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李烬!
所有的不安和怀疑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抚平了!
她记得!
她没有忘记!
她只是在伪装!
巨大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激动和怜惜冲垮了他的警惕!
他迅速低下头,掩饰住眼中汹涌的情绪,心脏狂跳得如同战场上的擂鼓。
那一刻,他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
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他都必须带她离开这个让她不得不戴上虚假面具的地方!
交班的时辰终于到了。
李烬如同往常一样,沉默地回到偏院营房。
同屋的亲卫早已鼾声如雷。
他坐在冰冷的板床上,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着。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窗外,更梆声敲过了子时,又敲过了子时初刻、二刻……
离约定的子时三刻越来越近。
李烬换上了一身深灰色的、便于行动的旧衣,外面依旧套着亲卫的皮甲以作伪装。
他将那袋沉甸甸的银钱和几块硬邦邦的干粮仔细包好,塞进怀里。那柄匕首紧紧插在靴筒中。
他最后检查了一遍周身,确认没有任何纰漏。
营房里,只有他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他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外面的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但夜色浓稠如墨,寒风凛冽,刮在脸上如同刀割。
这是一个适合逃亡的夜晚。
他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试图压下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剧烈心跳。
乔雨薇……此刻,她是否也已经准备好了?
是否正屏息凝神,等待着脱身的时机?
是否也和他一样,既恐惧又充满了对渺茫未来的微弱希望?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两人携手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的画面。
紧接着在西边的落雁山脉脚下遇到劫匪的画面。
然后,二人翻过落雁山脉,出现在眼前的,是一马平川的乡村平原。
最后,是二人男耕女织,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也许,还有几个娃娃....
不行!
李烬甩了甩头,强行从脑海中这些畅想的美好画面中挣脱。
那画面如此虚幻又如此美好,强烈地诱惑着他。
子时三刻,快到了。
李烬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并未留下任何美好回忆、却即将成为逃亡起点的囚笼,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寒光。
他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像一道融入夜色的幽灵,朝着西角门的方向,疾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