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元国,皇城,金銮殿。
时值深秋,殿外本该是天高云淡的清爽时节,然而大殿之内,却弥漫着一股比严冬更刺骨的寒意。鎏金蟠龙柱沉默地支撑着恢宏的殿顶,穹顶彩绘的祥云仙鹤图案,在下方压抑凝滞的气氛中,也仿佛失去了所有灵动,变得死气沉沉。
文武百官分列两侧,蟒袍玉带,冠冕堂皇,此刻却无一不是低眉垂首,屏息凝神,连最轻微的衣料摩擦声都显得格外刺耳。他们的目光,或惶恐,或闪烁,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幸灾乐祸,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御阶之上,那足以将人焚成灰烬的怒火源头。
乾元皇帝周元秉,端坐于龙椅之上。他年约五旬,面容本也算得上英武,但常年沉浸于开疆拓土、权衡制衡的帝王心术之中,眉宇间早已刻满了深深的沟壑与一种挥之不去的阴鸷。此刻,他脸色铁青,胸膛因剧烈的怒火而微微起伏,握着龙椅扶手的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坚硬的紫檀木生生捏碎。
他的目光,如同两柄淬了毒的冰锥,死死钉在殿中唯一挺直脊梁站立的那人身上——镇北将军、李家现任家主,李安国。
“李!安!国!”周元秉的声音从齿缝间挤出,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嘶哑,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击在死寂的大殿上,“朕的圣旨,你是没看到?还是……胆敢当作不存在?!”
他猛地一拍龙椅扶手,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震得御案上的玉玺笔架都微微颤动。
“三日!朕只给了你三日时限!如今时限已过,朕的断刃关呢?!”周元秉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拿不下断刃关,朕如何以此为据点,撕裂烈风国的防线,完成一统大业?!你告诉朕!你麾下的北疆边军,是干什么吃的!朕这些年给你的粮饷,莫非都喂了狗不成!”
声浪在空旷的大殿内回荡,震得一些修为稍低的文官耳膜嗡嗡作响,脸色更白了几分。
面对天子之怒,李安国却并未如其他臣子那般惶恐跪地。他依旧站立着,身上那套磨损严重的暗色铠甲未来得及更换,带着边关特有的风尘与淡淡的血腥气,与周围锦绣华服的百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脸上没有了往日刻意维持的恭顺,也没有被斥责的惊慌,只有一种近乎死水的平静,以及那平静之下,难以言喻的疲惫与……一丝解脱。
他缓缓抬起头,迎向周元秉那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声音平稳,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缓和:“陛下息怒。安国这些年来,镇守北疆,大小历经百余战,麾下儿郎枕戈待旦,血染沙场者不知凡几。自问……从未有一日,敢违背陛下开疆拓土、中兴大乾之旨意。”
他顿了顿,在周元秉愈发阴沉的脸色中,继续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字字清晰:“陛下今日‘居心何在’、‘当作不存在’之言……实在令臣,寒心不已。此话,言重了。”
“哗——”
尽管气氛压抑,李安国这番近乎顶撞的言辞,依旧在百官中引起了一阵难以抑制的骚动。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充满了难以置信。李安国疯了不成?竟敢在金銮殿上,如此对陛下说话?他李家纵然是军功世家,在北疆根基深厚,但如此公然挑衅皇权,简直是自寻死路!
端立于文官首位,一直眼观鼻、鼻观心,仿佛神游天外的当朝宰相,庞文渊,此刻终于微微抬起了眼皮。他那张布满老年斑、看似昏聩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里精光一闪而逝。他手持玉笏,上前半步,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老辣深沉的压迫感,瞬间压下了殿内的窃窃私语:
“李将军。”庞文渊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如同毒蛇吐信,“陛下念在李老将军为国捐躯,念在你李家世代忠良,多年来对你李家和北疆边军,可谓是优容有加,宽宏大量。即便你此番未能如期攻克断刃关,陛下斥责于你,亦是君父教导臣子,天经地义!你不知反省己过,反而口出狂言,怨怼君上……李安国,老夫倒要问你,你今日此举,究竟意欲何为?莫非……是真要学那拥兵自重的藩镇,行那大逆不道、叛国背君之事吗?!”
“叛国”二字,如同惊雷,再次炸响在众人心头。庞文渊此言,可谓诛心至极,直接将李安国推到了整个乾元国的对立面!
周元秉闻言,怒极反笑,一连说了三个“好”字,笑声中充满了刻骨的冰寒与杀意:“好!好!好!李安国,朕看庞爱卿是说对了!你今日是铁了心要跟朕唱对台戏!朕看你是当真以为,朕顾忌你李家在北疆的势力,顾忌你李安国这些年攒下的那点军功,就不敢动你?不敢动你李家满门了?!”
他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李安国,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人:“你莫不是以为,乔家那个侥幸拜入天道楼,踏入武者宗门的乔雨薇,就是你们乔、李两家永远不倒的参天大树了?朕告诉你,痴心妄想!”
周元秉脸上露出一抹混合着得意与狰狞的扭曲笑容,声音如同寒冰碰撞,带着一种宣布底牌般的快意:“不怕告诉你,不怕告诉你们这满朝文武!朕,已寻得世外高人相助!乃是真正超脱凡俗、拥有移山倒海之能的——修真者!”
“修真者”三个字,如同拥有魔力,瞬间让原本就紧张无比的大殿,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寂静。到了他们这个地位,对于凌驾于凡俗武者之上的“修真者”的存在,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那是一个他们无法理解、更无法抗衡的领域。此刻听闻陛下竟然请动了修真者,众臣脸上顿时神色各异,惊骇、难以置信、以及一丝……对皇权更深层的敬畏,交织在一起。
然而,出乎所有人意料,李安国在听到“修真者”三个字时,仅仅是眉头几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脸上的平静甚至没有丝毫破裂的迹象。他仿佛没有感受到那足以让常人崩溃的压力,反而微微侧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事情,用一种近乎闲聊的语气,开口问道:
“陛下震怒,臣惶恐。只是,在讨论臣是否叛国之前,臣有个题外话,不知……陛下近日,可曾关注过民间动向?”
这突兀的转折,让周元秉和庞文渊都愣了一下。周元秉皱紧眉头,不耐烦地喝道:“朕日理万机,只为帝国开疆拓土殚精竭虑,民间些许琐事,何须朕事事关注?李安国,你休要在此东拉西扯,转移话题!”
李安国仿佛没有听到他的呵斥,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气平缓得像是在叙述一件众所周知的事实:“臣听闻,近月以来,民间兴起了一个新兴门派,名曰‘轮回宗’。此派声势浩大,在各地广开山门,大肆招收弟子。听闻其选拔条件极为苛刻,能入选者,堪称百里挑一,甚至千里挑一。此事……不知陛下,可有听闻?”
周元秉闻言,脸上闪过一丝不屑,冷哼道:“不过是一些江湖术士,故弄玄虚,聚拢人心的把戏罢了!什么轮回宗,名不见经传的一个小门小派,也值得拿到这金銮殿上来说?量它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他显然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或者说,他的情报网络,还未能触及到更深层的真相。
李安国终于抬起了眼帘,那双饱经风霜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周元秉的身影,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极淡、却带着无尽讽刺的弧度。
“哦?原来陛下不知。”他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接下来的话语,却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千层巨浪,“那陛下可知,这‘名不见经传’的轮回宗,其前身,便是雄踞我东南之地数百年,地位超然的七大门派之首——天道楼?”
“陛下又可知,我李家盟友,乔家那位您方才提及的乔雨薇乔仙子,如今已非寻常弟子,而是这轮回宗内,地位尊崇、手握权柄的——副宗主之一?”
他微微前倾身体,目光如同利剑,直视周元秉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如同丧钟敲响:
“而陛下更可知,轮回宗前身,那天道楼,为何能凌驾于其余六派之上,成为我东南之地无冕之王?只因为……它从一开始,就与金刀门、地煞宗等武者门派,截然不同。”
李安国的声音在此刻刻意停顿,营造出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然后,缓缓吐出了那个让周元秉,让满朝文武灵魂战栗的真相:
“因为天道楼,从一开始,就是——修!真!门!派!”
“轰隆!!!”
这番话,简直比九天惊雷更具威力,毫无保留地炸响在周元秉的脑海深处,炸得他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响,整个世界仿佛都在瞬间颠覆、崩塌!
天道楼是修真门派?那个被他们视为倚仗的乔雨薇,成了修真宗门的副宗主?而那个他没放在眼里的“轮回宗”,竟然是天道楼的化身?
巨大的信息量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碎了周元秉所有的认知和侥幸。他原本以为凭借自己寻得的“修真者”足以压制甚至铲除乔、李两家,却万万没想到,对方背后站着的,是一个真正的、庞大的修真宗门!自己找到的所谓“世外高人”,在对方面前,恐怕连蝼蚁都不如!
“你……你……胡说八道!”周元秉猛地站起身,手指颤抖地指着李安国,想要厉声驳斥,却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变得尖利、扭曲,充满了色厉内荏的恐惧。他感觉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结。那只扶着龙椅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开始微微晃动。
惊惧、难以置信、以及被彻底愚弄的暴怒,种种情绪如同毒焰般焚烧着他的理智。
“大胆!!!”
极致的恐惧最终化作了歇斯底里的咆哮,周元秉如同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御案,笔墨纸砚、奏折玉玺哗啦啦散落一地。他面目狰狞,双眼赤红,死死盯着李安国,声音因极致的情绪波动而破音:
“李安国!朕说为何!为何你李家今日安敢如此嚣张跋扈,当朝顶撞于朕,原来是背后有贼子作祟,有修真宗门撑腰!看来你李家是真要叛国了!好!好得很!”
他猛地抬头,望向大殿穹顶阴影处,用尽全身力气,发出凄厉而疯狂的嘶吼:
“斩首营何在?!给朕拿下这个乱臣贼子!格杀勿论!!”
然而,他饱含期待与命令的吼声,如同泥牛入海,消失在空旷的大殿之中。预想中那些如同鬼魅般现身、气息凌厉的“斩首营”精锐,并未出现。
死寂。
令人心悸的死寂笼罩了大殿。百官们面面相觑,一股更大的不安如同瘟疫般蔓延开来。
就在周元秉脸上的疯狂逐渐被一丝茫然和更深的恐惧取代时,一个清冷、平静,却不带丝毫感情的女性声音,如同来自九幽之外,清晰地传入了大殿每一个角落,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必招呼你那群‘小朋友’了。”
声音响起的瞬间,大殿门口的光线似乎微微扭曲了一下。紧接着,一队身影,无视了殿外森严的守卫,如同穿越虚空般,悄无声息地步入了金銮殿。
为首者,一袭月白流云广袖长裙,青丝如瀑,容颜清丽绝伦,肤光胜雪,眉眼间却笼罩着万载不化的冰霜与疏离,正是如今的轮回宗副宗主——乔雨薇。
她的出现,本身就像是一幅绝美的画卷,却又带着令人灵魂冻结的寒意。在她身后,跟随着八名同样身着月白服饰、气息沉凝、眼神锐利的轮回宗弟子,男女各半,步履之间隐含玄奥韵律。
而更让百官和周元秉瞳孔骤缩的是,在那几名弟子手中,赫然提着几颗……血淋淋的人头!
人头的面容扭曲,凝固着临死前的惊骇与不甘,但那熟悉的五官和装束,却让周元秉一眼就认了出来——正是他耗费无数资源、精心培养,视作最后底牌,修为最高已达通脉境巅峰的“斩首营”核心军官!
乔雨薇目光淡然地扫过全场,最后落在面无人色、浑身筛糠般颤抖的周元秉身上,红唇微启,语气平淡得仿佛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他们,已经被我轮回宗……抹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