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痛苦地闭上眼睛，浑浊的泪水顺着虬髯滑落，声音嘶哑而破碎，开始讲述那段被他深埋心底，日夜折磨的往事。
“当年...…我在郭北县当总捕头，刚正不阿，眼里揉不得沙子，自认…...自认是替天行道。”
“直到…...我遇见了她…...一个在山里采药时迷路的女子…...”
燕赤霞的声音充满了追忆的痛苦，“她温婉，善良，如同山涧的清泉...…我们…...很快便情投意合，结为夫妻...…”
“那段日子…...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光景...…”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短暂的温柔，随即被更深的痛苦淹没。
“不久，她有了身孕…...我欣喜若狂，十月怀胎…生产那日…她…她痛得撕心裂肺…...”
“就在那时，或许是剧痛让她无法维持人形...…我…我看到她身上…长出了…树皮…藤蔓…”
燕赤霞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极致的恐惧与崩溃，
“她...…她竟是妖！而我…...我的孩子…是半人半妖的…孽种！”
“那一刻...…我的天...…塌了！”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布满了血丝和疯狂，
“我信奉了一辈子的人妖殊途！天理难容！斩妖除魔是我的信条！可我…我却和妖成了亲！生了孽种！我…...我...…”
他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我当时…...一定是疯了...…魔障了…...”
“看着襁褓中的婴儿…...我只觉得…...那是世间最大的污秽…...是天道对我最大的嘲弄！”
“我…...我失手了...…一掌就拍在了那孩子的天灵盖上...…”
“不！！！”
一个凄厉尖锐充满了无尽悲痛与怨毒的女声，猛地从众人脚下的土地中炸响！
地面轰然裂开，无数粗壮的黑色树根如同狂舞的毒蛇般涌出！
树根中心，包裹着一个不再是狰狞老妪模样的身影。
她看起来约莫三十许人，面容依稀可见当年的清丽，只是此刻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一双眼睛赤红如血，死死地盯着燕赤霞，那目光中的恨意，足以焚尽天地！
正是现出部分本相的树妖姥姥！
或者说…燕赤霞曾经的妻子！
“燕赤霞！你这无情无义！冷血残忍的畜生！”
树妖的声音尖利刺耳，带着泣血的控诉，“那是你的亲生骨肉！是喊你爹爹的孩子！你…你竟然下得去手！你比那些被我吸干精血的恶徒，还要恶毒千倍！万倍！”
燕赤霞看着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听着那锥心刺骨的控诉，最后的心理防线彻底崩塌。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树妖的方向，如同捣蒜般疯狂磕头，额头瞬间鲜血淋漓。
“是我！是我！我是畜生！我是禽兽不如！我罪该万死！你杀了我！杀了我为我们的孩儿报仇！杀了我啊！”
他涕泪横流，声音嘶哑绝望，充满了自我厌弃。
树妖周身妖气剧烈翻腾，无数尖锐的树根如同标枪般对准了燕赤霞，杀意冲天！
她恨！
恨这个男人的无情！
恨他亲手杀死了他们的孩子！
恨他毁了她的一切！滔天的恨意让她只想立刻将这负心人碎尸万段！
然而，那树根尖端剧烈颤抖着，却始终无法真正刺下去。
那刻骨铭心的爱，那曾经相濡以沫的温情，与这滔天的恨意交织在一起，如同最残酷的毒药，让她痛不欲生！
就在这时，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暮鼓晨钟，敲在疯狂边缘的两人心上：
“天道循环，自有其理。然则，古今天条律法，可曾有一条明令禁止人妖相恋？”
“万物有灵，妖修成人，本就是逆天而行，历经千劫百难，方能褪去妖形，得窥人身。”
“此乃天道对其毅力与向道之心的一线认可！”
“你们既能诞下子嗣，那孩子便是天地所生，阴阳所钟！”
“这本身，就是天道对你们这段情缘最直接的认可！何来‘孽种’之说？！”
“天道…...认可？”
燕赤霞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更加深重的绝望！
“天道…...认可？”
如果天道真的认可...…那他亲手杀死自己的孩子…...岂不是犯下了比妖魔更甚的，逆天而行的弥天大罪？！
“不…...不...…”
他瘫软在地，眼神涣散，仿佛灵魂都被抽走了。
树妖也愣住了，赤红的眼中闪过一丝迷茫和更深的痛苦。
天道认可？
那她的孩子…...岂不是白白死了？死在他亲生父亲的手里？
陈默的目光扫过树妖周身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煞怨气，语气转冷。
“你虽为复仇，所杀皆乃该死之人，手上未沾无辜者之血。”
“然，杀生便是杀生，血煞缠身，怨念蚀魂。此等因果业力，天地不容！”
“日后修行，心魔丛生，天劫之下，必是魂飞魄散，万劫不复之局！”
“什么？！”
燕赤霞闻言，如同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猛地看向陈默，急切地问道。
“那…...那要如何才能化解？如何才能救她？！”
他此刻心中，对树妖的愧疚与赎罪之意，压过了恐惧。
陈默看着他，缓缓道：“血债业力，自然需要大功德来洗刷，抵消。”
“功德？如何积攒功德？”
燕赤霞急问。
“行侠仗义，斩妖除魔，护佑苍生，皆是功德。”
陈默语气平淡，目光却意有所指地扫过燕赤霞，
“只是…...这功德若想洗刷特定之人的业力，需得是与之有极深因果牵连之人，心甘情愿，以自身功德去填补方可。”
“否则，天道茫茫，功德亿万，无亲无故者，天道岂会认账？岂会将其精准地用于抵消你的罪孽？”
他这番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燕赤霞和树妖耳中，如同惊雷炸响！
特别是最后那句“无亲无故者，天道可不认”，更是直指核心！
说完，陈默不再看身后那对陷入巨大震动与复杂情绪纠葛中的“怨侣”，
他一把拉起还在发懵，为聂小倩离去而伤感的宁采臣：“走了，情圣。此地不宜久留。”
宁采臣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往山下走，一步三回头，看着跪地绝望的燕赤霞和树根狂舞，气息混乱的树妖，忍不住问道。
“陈…...陈道长，您方才说...…人妖可以结合，只要天道认可…...那人鬼呢？为何...…为何您又说人鬼殊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