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栈的床榻上,秦墨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盯着房梁上的一道裂缝。窗外打更人的梆子声刚刚响过五更,他知道离第二场考试只剩不到两个时辰了,却始终未能合眼。
真正的君子,是能战胜自己软弱的人。林大人的话在他耳边回响。
秦墨翻了个身,胸前的玉佩硌得生疼。他索性坐起身,点燃油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看见桌上昨夜写下的文章——那是他试图用来转移注意力的习作,却满纸皆是二字,被他用墨狠狠涂黑,像一块块丑陋的伤疤。
我这是怎么了...秦墨用双手捂住脸,掌心未愈的伤口传来刺痛,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秦墨推开窗,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远处贡院的轮廓在雨中若隐若现,像一头蛰伏的巨兽,等待吞噬又一个怀揣梦想的灵魂。
公子,该起身了。店小二轻轻叩门,厨下熬了姜汤,掌柜的说雨天寒气重,让每位赶考的相公都喝一碗暖暖身子。
秦墨道了谢,机械地洗漱更衣。铜镜中的自己眼窝深陷,两鬓的白发在晨光中更加刺目。他束发时发现发带仍是苏如烟绣的那条——淡青色缎面上绣着细小的墨竹,是她去年送他的生辰礼。
扔了吧。秦墨解下发带,却在要投入炭盆的瞬间停住了手。最终他只是将它塞进了箱笼最底层,仿佛这样就能将回忆一同埋葬。
贡院·晨雨
雨中的贡院门前比昨日冷清许多。秦墨撑着油纸伞站在队伍末尾,发现孟远和苏如烟不在。他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失落,只觉得胸口空荡荡的,像被人掏去了心脏。
听说昨日有人晕倒在号舍里了...
可不是,三年苦读就为这一朝,压力太大啊...
前面两个考生的窃窃私语飘进秦墨耳中。他握伞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
入场检查时,衙役多看了他几眼:公子脸色很差,可还撑得住?
秦墨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无妨。
他的号舍在西北角,比昨日的位置更加阴冷潮湿。雨水从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凿出一个个小水洼。秦墨坐下时,发现木凳上有一道裂缝,像极了他此刻支离破碎的心境。
发题——
试卷传到手中时,秦墨发现自己的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今日的题目是《论语·雍也》中的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他盯着这十二个字,眼前却浮现出苏如烟教邻家孩童念《千字文》的场景——她总是那样温柔耐心,连最顽皮的孩子都愿意听她的话。
知者不惑...秦墨喃喃自语,那我算什么?明知她已变心,却仍...
一滴汗从额头滑落,晕开了刚写下的第一个字。秦墨急忙用袖子去擦,却将纸面擦破了一个洞。他深吸一口气,重新蘸墨,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汁被雨水溅入,变得稀薄不堪。
连你也与我作对么?秦墨苦笑,只得向邻舍考生借墨。那书生递来墨锭时,眼中带着怜悯——秦墨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模样有多狼狈:衣衫半湿,面色惨白,眼中布满血丝。
勉强磨好墨,时间已过去小半个时辰。秦墨强迫自己专注于题目,但刚写下两行,就听见一阵熟悉的轻笑。他猛地抬头,看见苏如烟竟站在号舍外的雨幕中,藕荷色的裙裾被雨水打湿,贴在纤细的脚踝上。
如烟?秦墨惊呼出声,引来巡考衙役的目光。
肃静!衙役呵斥道。
秦墨再抬头时,雨中已空无一人。他这才意识到那是幻觉,是连月来夜不能寐的产物。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几乎要撞断肋骨。他按住胸口,摸到那枚玉佩冰冷的轮廓。
秦公子?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秦墨抬头,看见林大人撑着伞站在他号舍前,眉头紧锁,可需要休息?
秦墨张嘴想回答,却突然眼前一黑。他感到自己向前栽去,额头重重磕在桌角上,温热的液体顺着眉骨流下。最后的意识里,他听见林大人急切的呼喊和杂沓的脚步声。
客栈·黄昏
秦墨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客栈的床上,额头上缠着纱布。窗外雨声未歇,天色已近黄昏。床头小几上放着一碗已经凉透的药,散发着苦涩的气息。
公子醒了?掌柜的推门进来,脸上带着如释重负的表情,可吓坏小的了。贡院差人把您送回来时,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考试...秦墨嘶哑地问。
掌柜的摇摇头:第二场是赶不上了。大夫说您是忧思过度,又染了风寒,需静养三日。他欲言又止,那位林大人留了话,说...说若您醒了,务必告知他。
秦墨闭上眼睛。完了,一切都完了。三年等待,十年寒窗,就这样毁在一段错付的感情上。他想起离家时母亲的叮嘱,父亲临终的期望,还有乡亲们凑的盘缠...现在全成了泡影。
公子别太难过,掌柜的轻声安慰,身体要紧。我让厨房熬些粥来。
待房门关上,秦墨终于忍不住将脸埋进被褥,无声地痛哭起来。泪水浸湿了纱布,渗入伤口,带来针扎般的疼。他摸出胸前的玉佩,第一次认真思考是否该结束这一切——跳进客栈后的那口深井,让冰冷的井水淹没所有痛苦。
秦公子可是醒了?门外响起林大人沉稳的声音。
秦墨慌忙擦干眼泪,挣扎着坐起身:学生失礼了...
林大人自行推门而入,身后跟着一个捧着药箱的随从。他比秦墨想象中年轻些,约莫五十出头,眉宇间虽有威严,却也不乏慈祥。
不必多礼。林大人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示意随从退下,脉象如何?
大夫说无大碍,只是...秦墨说不下去了。
只是心结难解。林大人接过话头,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擦擦脸吧。
帕子上绣着几枝淡雅的梅花,角落有个小小的字。秦墨道谢时,注意到林大人左手无名指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像是被利刃所伤。
三十年前,我也曾如你这般。林大人突然说道,目光落在窗外的雨幕上,她是我恩师的女儿,我们青梅竹马,两情相悦。
秦墨屏住呼吸。
就在科考前一个月,我发现她与我最好的兄弟...林大人摸了摸那道疤痕,这是我在考场上用裁纸刀划的。当时觉得,既然心已经死了,这具皮囊留着何用?
雨声渐急,打在窗棂上如同催命的鼓点。
后来呢?秦墨忍不住问。
后来我被赶出考场,名落孙山。林大人苦笑,回乡途中遇到一位告老还乡的御史大人。他告诉我,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以天下为己任,岂能为儿女私情毁了一生?
林大人从怀中取出一本薄册子递给秦墨:这是我当年的习作,你不妨看看。
秦墨翻开泛黄的纸页,映入眼帘的是一首《落第感怀》,字迹狂乱潦草,满纸皆是愤懑之词。但往后翻去,笔墨渐渐沉稳,内容也从个人愁怨转向了民生疾苦。
第三年我再赴科场,中了进士。林大人轻声道,如今想来,当年那场情劫,反倒是老天爷给我的磨练。
秦墨的手指抚过纸页上的一处泪痕——那滴三十年前的眼泪已经与墨迹融为一体,成了岁月最好的注解。
可是学生已经错过了两场...秦墨声音哽咽。
林大人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科考并非唯一出路。御史台每年都会从落第举子中选拔才俊,担任书吏。若有真才实学,一样能得重用。
他起身告辞时,雨恰好停了。一缕夕阳穿透云层,照在床前的地板上,形成一道金色的光痕。
明日最后一场,去与不去,你自己决定。林大人临出门前回头道,但记住,寻死是最容易的路,活着面对才是真丈夫。
房门轻轻关上。秦墨望着那本诗册,久久不能平静。窗外的梧桐树上,一只湿漉漉的麻雀正努力抖开羽毛,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