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家老宅的晨雾总带着点檀香的味道。
雕花木门被佣人轻轻推开,晨光照进长廊,在青石板上投下格窗的影子。
苏倩元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软绸晨衣,领口绣着浅粉色的兰草,踩着绣鞋的脚轻得像猫,正跟着张妈往正厅走。
她的房间被安排在奶奶卧房隔壁的“听竹轩”,雕花拔步床铺着云纹锦被,梳妆台上摆着成套的白玉梳具,连窗台都摆着她随口提过喜欢的茉莉,处处透着被精心关照的暖意。
“小姐慢些,这长廊的青石板沾了露,滑得很。”张妈是奶奶身边最得力的佣人,说话温和却带着规矩,“老太太已经在正厅用早茶了,特意让厨房给您炖了冰糖雪梨粥。”
苏倩元乖巧地点头,小手轻轻搭在张妈手腕上,眼睛却飞快扫过长廊两侧的挂画,从清代的山水到近代的花鸟,每一幅都裱得精致,墙角的青瓷瓶里插着新鲜的腊梅,香气清冽。
这里的一切都和漏雨的小房子天差地别,却也处处藏着规矩,走路不能踩门槛,说话不能高声,连吃饭的碗筷都分着等级。
一道菜同时不可以夹三次。
正厅里已经坐了人。
奶奶坐在主位的梨花木椅上,手里捧着描金茶盏;二姨妈挨着奶奶坐,正低声说着什么;五姨妈站在窗边,对着一盆盆栽修剪枝叶,耳坠上的红宝石在晨光里闪着亮。
听见脚步声,三人同时抬眼。
“元元来了。”奶奶招手让她过去,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疼惜,“昨晚睡得好吗?床还软和?”
“谢谢奶奶,睡得很好。”苏倩元走到奶奶身边,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软乎乎的,“张妈铺的被子好暖,比家里的旧棉被舒服多了。”她故意提“旧棉被”,眼角却瞥见二姨妈端茶杯的手顿了顿。
二姨妈立刻笑着接话:“这孩子,以前受委屈了。以后在老宅,有老太太疼着,再不会让你住漏雨的房子了。”她说着,从手边的食盒里拿出块莲蓉酥,“尝尝?这是你五姨妈特意让人从城南老字号买的。”
五姨妈转过身,指尖还沾着点泥土,脸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小孩子家嘴馋,特意多买了几样。对了元元,你姐姐今天上午出院,要不要一起去接她?”
苏倩元刚要接莲蓉酥的手顿了顿,随即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真的吗?姐姐可以出院了?我想去!我给姐姐准备了礼物呢!”
她说着,从晨衣口袋里掏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她昨晚用红绳编的平安结,绳结歪歪扭扭,却看得出来很用心,“我学了好久才编好的,希望姐姐戴了能少生病。”
奶奶看着那枚粗糙的平安结,眼底的笑意深了些:“有心了。等会儿让司机备车,你跟我一起去。”
二姨妈和五姨妈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点探究。
这孩子才来一天,就把老太太的心思摸得透透的,一句“旧棉被”勾着疼惜,一个歪绳结透着乖巧,连接姐姐出院都抢着去,倒是半点不怯生。
早茶刚过,三姨妈就来了。她穿了身素色旗袍,眼下带着淡淡的青黑,见了苏倩元,脸上挤出笑容,却不如往日自然:“元元来了?昨晚住得还习惯吗?三姨妈给你带了新做的桂花糕。”
苏倩元刚要开口,奶奶先放下了茶盏,语气平淡:“三妹,元元住的地方,你前阵子说要修,怎么拖到现在还漏雨?”
三姨妈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连忙欠身:“是我疏忽了,前阵子忙着念卿的事,没顾上细查,已经让工人连夜修好了。”
“修好了也不必再住了。”奶奶打断她,目光扫过她发白的脸,“念卿那边的饮食起居,你暂时不用管了,交给二妹接手。你这阵子先歇着,把家里的账目理清楚再说。”
这话看似轻描淡写,却是明晃晃的敲打,收回苏念卿的照看权,让她去管无关紧要的账目,等于削了她手里的实权。三姨妈的肩膀几不可察地垮了一下,却只能低头应着:“是,母亲。”
苏倩元捧着手里的平安结,低头抿了口雪梨粥,嘴角在碗沿的遮挡下微微勾起。
她就知道,奶奶从不是心软的人,昨天的疼惜是真的,敲打三姨妈也是真的。在这个家里,失误就要受罚,而她,恰好成了那个递鞭子的人。
去医院接苏念卿的路上,奶奶忽然问她:“元元,你觉得你三姨妈这个人怎么样?”
苏倩元握着平安结的手指紧了紧,歪着头想了想,声音天真,“三姨妈……对姐姐好像很好呀,每次去都带满天星。就是……上次在餐厅,她说姐姐的营养师是顶尖的,可姐姐还是总咳嗽。”
她顿了顿,像是怕说错话,小声补充,“是不是我看错了呀?”
奶奶没说话,只是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眼底的神色沉了沉。
这孩子不说三姨妈的错,却点出了“照顾周到却病情未好”的矛盾,比直接告状更有分量。
到了医院,苏念卿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她换了件浅灰色的羊绒外套,头发依旧编成松松的辫子,看见苏倩元和祖母,琥珀色的眼睛亮了亮:“祖母,元元。”
“身体好些了?”祖母走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嗯,医生说恢复得不错,回家静养就好。”苏念卿笑了笑,目光落在苏倩元手里的布包上,“这是……给我的吗?”
苏倩元立刻把平安结递过去,脸颊微红:“是我编的平安结,有点丑……姐姐别嫌弃。”
“怎么会嫌弃。”苏念卿接过平安结,认真地系在手腕上,指尖轻轻摩挲着粗糙的绳结,“这是元元送我的第一份礼物,我会一直戴着的。”她说着,抬头看向苏倩元,眼底的温柔里藏着点不易察觉的光,“听说你搬回老宅了?以后我们就能经常见面了。”
“是啊!”苏倩元笑得很甜,“我房间窗外有棵梧桐树,等你好了,我们可以一起在树下看书。”
奶奶看着两个孩子亲近的样子,脸上露出难得的柔和:“好了,上车吧,老宅的厨房炖了汤。”
回程的车里,苏念卿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的街景,忽然轻声问苏倩元:“元元,你昨晚睡的听竹轩,是不是以前姑姑们抢着要的房间?”
苏倩元心里一惊,面上却故作茫然:“我不知道呀,张妈说那间房离奶奶最近,方便照顾我。”
苏念卿转过头,琥珀色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祖母很疼你。”
“姐姐也很疼我。”苏倩元立刻拉住她的手,笑得天真,就像……就像书里写的姐妹一样。
苏念卿没说话,只是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目光重新落回窗外。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她手腕的平安结上,红绳被晒得发烫,像个滚烫的标记。
她知道,这枚歪歪扭扭的平安结,和苏倩元那双看似无辜的眼睛一样,都藏着不简单的心思。
奶奶把听竹轩给她,又削了三姨妈的权,明着是疼惜,暗着怕是已经把这孩子当成了另一颗棋子。
而苏倩元,正悄悄观察着苏念卿的侧脸。
这个姐姐看似温和,却能一眼看穿房间的分量,刚才那句“祖母很疼你”,更像是在试探她的反应。
果然,聪明的人哪怕病着,也不会真的糊涂。
车驶入苏家老宅的朱漆大门,门内的长廊上,二姨妈和五姨妈已经站在那里等候,脸上堆着恰到好处的笑容。
阳光穿过格窗,在她们身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像极了这深宅大院里,藏不住的心思与算计。
苏倩元跟着奶奶下车,主动扶着苏念卿的胳膊,小声说:“姐姐慢点,台阶滑。”她的声音软糯,动作亲昵,看得二姨妈和五姨妈眼底的探究又深了几分。
奶奶回头看了她们一眼,淡淡道:“都回屋吧,下午让厨房做念卿爱吃的蘑菇汤。”
“我去帮张妈摘蘑菇!”苏倩元立刻举手,笑得一脸期待,“我学过摘蘑菇,知道哪种新鲜!”
看着她小跑着往厨房去的背影,苏念卿轻轻捻了捻手腕上的平安结,忽然低声对祖母说:“元元很活泼。”祖母“嗯”了一声,目光追着苏倩元的身影,眼底闪过一丝复杂:“活泼点好,老宅太久没这么热闹了。”
长廊尽头的风忽然吹起,卷起几片落叶,拂过窗棂上的竹帘,帘影晃动,像极了这深宅里悄然涌动的暗流。
苏念卿望着祖母的侧脸,又看了看厨房方向那抹小小的身影,忽然觉得,这平静的老宅,怕是要因为这个新来的妹妹,变得不太平了。
而厨房里,苏倩元正踮着脚帮张妈择蘑菇,眼睛却透过厨房的窗,悄悄望着正厅的方向。
二姨妈和五姨妈还在和奶奶说话,三姨妈的身影没再出现。
她知道,搬回老宅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面对的,是更细密的网,更难猜的心。但她不怕,毕竟她最擅长的,就是在笑容里藏好锋芒,在温顺里埋下棋子。
这朱门深院的戏,才刚刚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