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院口的夕阳正斜斜沉下去,把青石板路染得暖融融的。
杂院口那处花摊,原是该到收摊时候了,可竹编的花筐还稳稳摆在老位置——这筐子用了有些年头,边缘被常年挑担的麻绳磨得油光发亮,连竹篾的纹路里都浸着点经年累月的花香。
筐里头没剩多少花了,大半筐是带着晨露痕迹的茉莉,花瓣还透着嫩白,只是顶端的花苞蔫了两三朵;角落处拢着几束满天星,细碎的白瓣沾了点尘土,却依旧透着清灵劲儿。
晚风从杂院深处吹出来,先卷过巷口包子铺飘来的面香,又裹着隔壁豆腐坊的豆腥味,最后才缠上花筐里的香气——茉莉的清冽混着满天星的淡香,再掺着这市井独有的烟火气,揉成一股温温软软的味道,慢悠悠飘过来。
路过的街坊忍不住回头瞥一眼,连脚步都放轻了些,这股子烟火裹着花香的气息,比任何安神香都管用,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苏倩元领着小乞丐往这边走时,那孩子的手还紧紧攥着她的衣角,细瘦的手腕上缠着回春堂给的细纱布,洗得发白的布条裹着刚愈合的伤口,隐约能看见点淡红。
他走得不算稳,却每一步都往花摊方向偏,一双眼睛亮得惊人,满是按捺不住的急切,连嘴角都下意识抿着,像是怕走慢了半分,花摊就会凭空消失似的。
“阿姊!阿姊!”
刚挨近花摊三步远,小乞丐再也按捺不住,猛地挣开苏倩元的手,细瘦的身影跌跌撞撞朝着那个蹲在筐边理花的青布身影扑过去。
卖花女正低着头,指尖捏着花朵,小心翼翼地将一朵蔫了的茉莉从花束里摘下来,听见这声魂牵梦萦的“阿姊”,浑身猛地一僵,手里的镊子“啪”地掉在竹筐里,发出轻响。
她几乎是连滚带爬地起身,回头看清扑过来的身影,眼泪瞬间就涌了上来,张开胳膊把人牢牢搂进怀里,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阿弟!我的阿弟!你可算醒了!你昏迷这三日,娘整日以泪洗面,眼睛都快哭瞎了……”
花摊后那张矮凳上,卖花女的娘正佝偻着腰收拾钱袋,粗布帕子裹着几枚零散的铜钱,听见动静忙不迭凑过来。看见依偎在女儿怀里的儿子,她的眼泪也跟着掉下来,抬手擦了擦眼角,刚要屈膝给站在一旁的苏倩元行礼,就被苏倩元快步上前扶住了胳膊。
“大娘不必多礼,折煞我了。”
苏倩元的声音刚刚落下,春喜适时地从随身的包袱里取出那只紫檀描金漆盒,双手捧着递到大娘面前,“这是我家小姐的一点心意,给孩子补补身子。”
漆盒盖子被轻轻掀开,三锭马蹄银安安稳稳躺在里头,夕阳的光落在银锭上,映出晃眼的银光,把大娘的眼睛都晃得眯了眯。
她慌得连忙摆手,往后退了半步:
“苏小姐,这可使不得!您救了我家阿弟就已是天大的恩情,我们哪还能要您的银子……”
“该得的。”苏倩元按住她的手,指尖轻轻拍了拍她粗糙的手背,“你们娘仨靠这花摊营生不易,这银子是给孩子买些补品的钱,您要是不收,就是嫌少了。”
大娘这才不再推辞,双手接过漆盒紧紧抱在怀里,连声道谢。
正说着,苏倩元忽然想起周正之前送来的那幅寻人画像,忙从袖中取了出来——那画像用细绢装裱着,边角还带着点墨香,周正说这是城西一户人家失踪的孩子,原以为是被拐子掳走了,查了半月都没头绪,便托她帮忙留意。
她今日带小乞丐来认亲,本是顺道比对一番,可展开画像的瞬间,苏倩元的指尖却蓦地顿住了。
画像上是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竟和怀里的小乞丐有几分相似。可画像右侧用小楷写得明明白白:
“失踪女童,年方七岁,眉间有颗米粒大的朱砂痣。”
她低头看了眼依偎在姐姐怀里的小乞丐,男孩的眉眼虽生得秀气,可额前是光洁的,没有半点朱砂痣,且那硬朗的下颌线,分明是男儿身。
卖花女正用帕子蘸了点清水,细细给弟弟擦着脸,见苏倩元盯着画像发愣,便放下帕子凑过来,目光落在画像上,轻声问道:
“苏小姐,这画像是……在找孩子吗?”
苏倩元抬眼看向她,忽然想起前几日查胡四死因时,捕头递来的卷宗里写着,胡四死前最后一次与人起冲突,正是在这杂院口的花摊前。
当时只当是寻常的市井争执,没往深里想,可此刻再看卖花女——她穿着洗得发白的青布裙,鬓边别着朵半蔫的茉莉,脸色虽有些苍白,可那双眼睛里藏着的倔强,倒和画像上的女童有几分神似。
“阿姊,”小乞丐拉着姐姐的手,声音还带着点病后的沙哑,却说得格外认真,“我昏迷的时候总梦见你,怕你被那个凶叔叔欺负……就是上次那个,他之前还来家里找你来着,我听见他骂你……”
“凶叔叔”三个字像惊雷般撞进苏倩元耳里,她猛地反应过来。
先前只当小乞丐是胡四案的旁证,可画像上的失踪女童、卖花女与胡四的争执、小乞丐被打晕的缘由……这些散落的碎片,忽然在她脑海里拼拢成完整的模样。
她将画像轻轻卷起来,心里却一片清明。
原来周正要找的失踪女童,根本不是什么被拐的孩子——是大娘当年怕瘦弱的儿子被人欺负,对外只说自己养的是女儿,报给官府的户籍也错写了性别。
后来胡四失踪,孩子走失,家人急着寻人,便照着记忆里的模样画了女童的画像,倒闹了这一场误会。
而胡四,怕是早就发现了这家人的秘密,才会与卖花女起争执,甚至对小乞丐下了毒手。
晚风吹得花筐里的茉莉轻轻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沾了点夕阳的余晖。苏倩元看着相拥在一起的姐弟俩,还有一旁抹着泪却满脸欣慰的大娘,轻轻舒了口气。
总算,摸到这桩案子的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