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日亥时,管家肃立在廊下,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身后几个手持棍棒的粗使仆役如泥塑般站着,空气凝滞得让人心头发闷。
柳姨娘院里的丫鬟们都被叫来了,个个缩着肩膀挤在角落,恨不得把脑袋埋进胸口。画眉不在其中——一个时辰前被管家亲自带人从西跨院押走,至今未归。想起她平日仗着柳姨娘宠爱趾高气扬的模样,再想想此刻下落不明,几个小丫鬟腿肚子直打颤。
都给我听真了!管家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震得廊下的灯笼都晃了晃,柳姨娘身边的大丫鬟画眉,胆大包天,竟敢偷窃府中库房的珍珠钗子!如今人赃俱获!主子有令,此等手脚不干净、背主忘义的东西,留着也是祸害,即刻杖毙,以正家法!
话音未落,人群里一片倒抽冷气之声。几个胆小的丫鬟吓得捂住了嘴,面面相觑——画眉是柳姨娘最倚重的心腹,什么好东西没见过,怎会去偷一支珍珠钗子?这罪名,听着就透着古怪。
还有!管家目光扫过众人,语气更沉,柳姨娘治下不严,纵容贴身丫鬟行窃,罚半年月例,闭门思过三月!没有传唤,不得踏出西跨院半步!
底下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嗡嗡议论声。两个洒扫婆子凑在一处,用帕子掩着嘴低语:这都第几回了?昨日刚罚了半月,今儿又加码到半年!柳姨娘这脸面怕是彻底挂不住了......
要我说,还是夫人不在府里闹的!另一个婆子撇撇嘴,眼睛往四周瞟了瞟,一个寡妇姨娘掌家,终究压不住阵脚!你看看,信鸽死了没查明白,这又闹出偷盗的事,府里何时这般乌烟瘴气过?
正是这话!旁边一个烧水的小厮插嘴,若夫人在家坐镇,哪容得这些魑魅魍魉作祟!老夫人和夫人这回去岭南查账,少说也要两三月才回。若不是主子跟前没人,哪轮得到她一个姨娘逞威风!
这些话像长了脚,迅速在下人堆里传开。柳姨娘院里的丫鬟们听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却不敢辩驳半句——主子失了势,她们这些跟前伺候的,连喘气都得掂量着分寸。
不多时,后院传来几声闷实的棍棒声,随即一切归于死寂。管家又厉声训诫了几句安分守己的话,才挥手让人散了。
众人各自散去,脚步却都比往日沉重。前院书房里,苏瑾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桌案上那支珍珠钗子光泽温润,却并非库房之物,而是他命管家特意寻来的。望着窗外渐亮的天光,他眼底闪过一丝决绝——画眉此婢,心术不正,留不得;罚柳如意半年月例,既是惩戒,也是给元姐儿一个交代。
戌时刚过,苏念卿院里的丫鬟辛夷捧着食盒匆匆进来,脸色发白:
大小姐,西跨院方才乱套了!柳姨娘不知怎的,竟不顾规矩硬闯出角门跑了!守门的小厮说,她嘴里不停念叨完了完了,慌得路都走不稳,在门槛上结结实实摔了一跤,发髻都散乱了!
苏念卿正临窗品茶,青瓷盏沿刚触到唇边,闻言动作微滞。
她缓缓放下茶盏,指尖摩挲着杯身的冰裂纹,语气平静无波,却透着一丝寒意:知道了。你即刻去前院禀明父亲,就说柳姨娘私出府门,恐生事端。禀报后持我的令牌来寻我。
是!奴婢这就去!辛夷不敢耽搁,转身疾步而出。
苏念卿起身理了理素色裙裾,朝门外吩咐:备车,去西角门方向。袖中,那张被她揉得发皱的纸条,边缘几乎要碎裂。
马车轱辘碾过青石板路,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念卿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捻着袖口的缠枝暗纹,方才丫鬟回禀的画面在脑中挥之不去——柳姨娘向来最重仪态,即便前几日接连受罚,人前也依旧端着温婉架子,今夜为何会如此失态,乃至披头散发、不顾一切地往外冲?
那声,更像一根冰刺,扎进她心底。若只是惧怕惩罚,柳姨娘大可跪求父亲开恩,断不会冒着私出府门的大罪外逃——她这般不管不顾,定是要去见某个能的人,或是要去做某件能挽回局面的要紧事。
马车行至城西街口,苏念卿忽然抬手:停车!
车夫连忙勒马。随行家丁上前询问:大小姐,有何吩咐?
不必追了。苏念卿掀开车帘,夜风拂起她鬓边碎发,眼底一片清明,她这般模样,绝非无头苍蝇乱撞,必是有所指向。我们一味尾随,反倒打草惊蛇。回府。
府里。画眉被死死按在墙上,脖颈被苏念卿纤细却异常有力的手扼住。她涨红了脸,泪水混着冷汗滑落,眼中却迸射出恶毒的恨意:咳咳......没想到......棋差一招......我该先毒死你这个病秧子!呵呵......你妹妹......估计也快不行了!
苏念卿眼底寒光骤现,指节猛地收紧,俯身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冷得像冰:你知道为何我的琴,总在无故断弦么?动我,或可容你多活几日;动我妹妹,我要你立刻偿命!
画眉瞳孔涣散,终于没了声息。
苏念卿松开手,接过辛夷递来的素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指尖,语气淡漠如常:去回禀父亲,让他收拾干净。自己的女人惹出的麻烦,自己解决。
辛夷瞥了一眼墙边软倒的身影,垂首应道:是,大小姐。
苏念卿又拿起帕子掩在唇边,假意咳了两声,那声音虚弱得恰到好处:这几日我病着,辛夷,你可记得我出过院门?
辛夷立即会意,垂首恭敬道:大小姐自三日前染了风寒,一直在院里静养,连房门都未曾踏出半步。奴婢这就去请大夫再来诊脉。
她抬眼悄悄打量了一眼斜倚在榻上的苏念卿。烛光下,大小姐面色苍白如纸,纤弱的身子裹在素色寝衣里,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不知为何,辛夷总觉得自大小姐从寺庙静修回来后,整个人都透着说不出的异样。
罢了,主子的事岂是她一个奴婢能揣测的。辛夷定了定神,眼下最要紧的是把该办的事办妥。
奴婢告退。她躬身退出房间,轻轻带上房门。
苏念卿听着脚步声远去,缓缓放下帕子。她轻轻摩挲着腕间那串佛珠,唇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