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摇曳,映着妆匣底层那张素笺。
。
苏倩元盯着那两个字,心头无名火起。她猛地合上妆匣,声响惊动了窗外栖息的夜鸟。
沈柯亦。
那日,她转身看向静立廊下的身影。这是沈柯亦第一次真正开始了解苏倩元——不是传闻中嚣张跋扈的苏家二小姐,也不是那日在杂院中察言观色的女子,而是眼前这个眼底燃着灼人火焰的少女。
他原本只想提醒她珍重自身,说了好一会儿的话,她却好似嫌他唠叨,随手抓起一块点心塞进嘴里——那点心原是他特意为她准备的。可此刻看着她纤瘦却挺直的脊背,心头莫名一紧。这姑娘,比他那整日只知道扑蝶嬉戏的妹妹还要小上两岁。
我承认你颇有姿色。她捏紧指尖,声音里一丝委屈都不曾有,但赠我二字,是何用意?
夜风穿过庭院,卷起落叶簌簌作响。
难道画眉要毁我清誉,我就该束手待毙?有人要毁苏府基业,我就该坐视不理?她步步逼近,眼底的光亮得刺眼,他既做了局中的棋子,成了我的刀下亡魂,何错之有?
沈柯亦的眉头越皱越紧。他看着她倔强的模样,忽然想起自家妹妹撒娇耍赖时的样子,可眼前的少女,早已失去了那般任性的资格。
我先是苏府的二小姐,其次才是苏倩元。她停在阶前,仰头与他对视,护全府邸,清除祸患,有何不对?爱惜羽毛,保全自身,又有何不可?
她的声音在夜风里显得格外清晰:此计若成,苏府女眷皆要蒙羞,春喜她们难逃一死。我才二七年华,就要任人宰割吗?
最后一句,几乎是咬着牙问出来的:你告诉我,这怎么就不是了?
沈柯亦依旧沉默。月光落在他紧蹙的眉宇间,那双向来沉静的眸子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他忽然意识到,他心疼的不是她的选择,而是她不得不做出这些选择的处境。
一个本该在父母膝下承欢的年纪,却已经双手染血,在阴谋诡计中挣扎求生。
他唇瓣微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那目光里,除了凝重,更多了几分连自己都不曾察觉的疼惜。
待苏倩元拿着那二字怒气冲冲走出院门,沈柯亦在原地静立了半柱香的时间,方才移动身影。
回到书房,他拿起案上随意摆放的婚帖——那是他在外从军时,父母为他定下的婚事。回来后只能听从父母之命去送聘礼,但不知怎的,苏府又推辞了。可女方一栏,清清楚楚写着:苏家二小姐苏倩元,六月十七生辰。
他原先始终不明白,为何父母放着温婉知礼的大小姐不选,偏偏选了这位凡事只从本心的二小姐。
归家歇息后,他特意去见了这位传闻中的二小姐。初见时只觉得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杂院一事,又觉得她尚有几分聪慧;直到今夜,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当初赠她头油,是觉得她有点小聪明却还不够通透;后来互赠礼物,是觉得她或许能担起沈家妇的责任;可如今,沈柯亦望着她离去的方向,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
他远远不够了解自己未来的妻子。
大半夜不睡,就为了来我这儿发呆?
苏念卿挑眉看着突然闯进她房间的妹妹,手中的书卷轻轻搁在案几上。烛光下,苏倩元的神色晦暗不明,却带着一种她从未见过的迷茫。
阿姊,我想招婿。
苏念卿执壶的手微微一顿:辛夷,去取些点心来。
辛夷暗自叹气,这半年来二小姐总是深夜来访,与大小姐彻夜长谈,苦的可是她们这些伺候的人。
待辛夷退下,苏念卿才缓缓开口:为何突然有此想法?
苏倩元看着温柔体贴的阿姊,闷声道:我觉得我不适合嫁人了。父亲先前想为阿姊与沈家说亲,幸好...幸好我那时跳了湖,这才作罢。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阿姊,对不起。其实那时我是贪图沈柯亦的美色,才做了那样的蠢事。
苏念卿听得一头雾水。她不是早就与祖母表明过心迹,说自己不愿嫁人,只想专心经营事业吗?难道祖母还未与父亲说明?而且这关系怎么听起来乱七八糟的?
究竟又是哪个不知死活的奴才,在她这傻妹妹面前乱嚼舌根?
辛夷,进来。苏念卿扬声唤道,将沈将军求娶一事,前因后果细细道来。
辛夷端着点心进来,恭敬回道,沈将军亲自登门,求娶的是二小姐。老爷原本已经应下,谁知二小姐不慎落水,咱们家便以二小姐体弱为由暂时退了亲事。
苏倩元听得目瞪口呆:什么?求娶的是我?
苏念卿也觉得蹊跷:春喜,进来。把你听说的也说来听听。
春喜怯生生地走进来:“奴婢知道的因为老爷在前些日子,私下里跟大小姐和……和沈将军提了亲,想把大小姐许配给沈将军做夫人。可小姐您……您心里好似早就心仪沈将军,得知这门亲事的消息后,一时想不开,才会做出寻死觅活跳荷花池的事来。”
姐妹二人面面相觑,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困惑。
好好的一桩婚事,怎么会有两种完全不同的说法?
苏倩元怔怔地望着姐姐,心头那股无名火忽然熄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阵寒意。
然而,沈柯亦这边,烛光在书房里跳跃,映着沈柯亦指间那张泛黄的婚帖。这半年来,严宽看着自家将军时常对着这张婚帖出神,今日终于忍不住开口。
将军,严宽挠了挠头,实在不行,您就去跟苏二小姐赔个不是?虽说末将也不清楚您到底做错了什么,但咱们先低头总归没错!
沈柯亦指尖一顿,婚帖轻轻落在案上。他抬眼看向窗外,月色正好,恰如半年前那个夜晚。
你不懂。他声音低沉,她气的不是那桩婚事,也不是那些流言蜚语。
严宽更困惑了:那二小姐到底在气什么?
沈柯亦想起苏倩元那日灼灼的目光,想起她字字铿锵的质问。她气的是他赠她二字,气的是他以为她不够珍重自身,气的是他和其他人一样,没能看懂她每一步背后的不得已。
她在气......沈柯亦顿了顿,连我也觉得她不够爱惜自己。
严宽听得云里雾里,却还是坚持道:那您就更该去说清楚了!二小姐年纪小,难免使性子。咱们做将军的,总不能跟个小姑娘计较。
沈柯亦沉默良久,忽然起身:备马。
将军这是要去哪?
苏府。
月色下,沈柯亦翻身上马。他不知道该如何解释二字的真意——那不是责备,而是心疼。他心疼她不得不以染血的方式保全自己,心疼她在这个年纪就要独自面对这些。
或许严宽说得对,有些话,总要当面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