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花地一声轻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林蓉从方才那番关于纸坊规矩的深谈中渐渐地回过神来,抬眼望向窗外,只见此刻的夜色已浓如泼墨,月华初上,在庭院中洒下一地的清辉。
她连忙起身,开始收拾案几上的文房四宝。墨迹已干,笔砚尚温,一切都还残留着方才那番重要谈话的余温。
小姐,我瞧着这天色已晚,若是没有其他的吩咐,那属下就先告退了......她说着,伸手就要去取桌上那页泛黄的薄纸,准备将它重新收进那个精致的紫檀木匣中。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纸面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白皙修长的手轻轻地覆了上来,恰到好处地按住了她的指尖,也将那张纸稳稳压住。这个突如其来的接触让林蓉浑身一颤。
苏倩元的掌心带着一丝微凉,又有常年执笔留下的薄茧,那清晰的触感让林蓉脑海中一片空白,只剩下一个念头在反复回响:她的手......碰到了我的手!
且慢。苏倩元的声音依然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
林蓉只觉得被覆住的手背肌肤寸寸发烫,热意直冲耳根,心跳如擂鼓般地急促,几乎要撞出整个胸膛。她强迫着自己想要保持镇定,但微微颤抖的指尖还是泄露了她此刻内心的波澜壮阔。
与她内心的翻江倒海截然不同,苏倩元的目光始终凝在纸上,眉尖轻蹙,似在审视什么难题。她非但没有挪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用另一只手的指尖轻点纸面边缘的磨损处。
你仔细看这里。苏倩元的指尖划过纸张边缘,这纸张既然年岁已久,边缘都开始破损了,有几处墨迹也晕开了。若是再这般频繁地取用,怕是撑不了多久。
林蓉强自镇定,声音却不由自主地低了几分:小姐说的是。不如......不如属下明日就去找个手艺好的装裱师傅,将这纸重新裱褙一番?
不必了。费钱。苏倩元轻轻摇头,有些痕迹,正是岁月的见证,强留着反而有些不美。她抬眼看向林蓉,目光清正,笑了一笑,况且,我近日处理外务,颇有些新的感悟。纸坊如今的规模已非往昔可比,往来商贾愈发复杂,或许该添一则第四条规定了。
林蓉注意到苏倩元说话时,手指仍无意识地轻抚着那张纸,这个发现让她心头又是一阵悸动。她努力集中精神,问道:小姐说的是。不知这第四条......可有什么眉目了?
暂且只有个大概。苏倩元沉吟道,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敲击,近来发现,有些事不是单靠规矩就能防住的。就比如上月江南那批订单,若不是陈掌柜当机立断,临时改了交货方式,怕是就要被对家钻了空子。
她顿了顿,见林蓉仍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由地去放缓了语气:所以我现在就想着,这第四条该是关于变通的规矩。既要守住原有根本,又要懂得随机应变。
林蓉此刻哪里还听得进这些,满心满耳都是手背上那挥之不去的微凉触感,与近在咫尺的清淡墨香交织,扰得她神思恍惚。她只依稀捕捉到留在这儿晚些送去几个字眼,便只能胡乱地去点头,应和着:是......全凭小姐做主......
苏倩元微微蹙眉,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心不在焉:林蓉,你在听吗?
在、我……我在听!林蓉猛地回神,脸上飞起两朵红云,小姐说的是变通之策,属下觉得很有道理。只是......不知这变通的度,咱们该如何去把握?
问得好。苏倩元终于收回了手,重新执起那张纸,就着烛光细细端详,这就是我要仔细斟酌的地方。变通不是无原则的退让,而是在守住底线的前提下,寻找最合适的解决之道。
她说着,又将目光投向林蓉:比如明日你去城西纸仓巡查,若是发现账目有疑,是按部就班地层层上报,还是当场就要有个决断?这其中的分寸,正是我要在这第四条中写明的。
林蓉感觉到手背上的压力消失,竟莫名有些失落。她悄悄将那只手背在身后,指尖不自觉地摩挲着方才被触碰的地方。属下明白了。那明日巡查......
明日你照常去便是。苏倩元淡淡道,这第四条规矩,我会在你去巡查期间写好。待你回来,应该就能看到了。
她说着,已经铺开一张新的宣纸,取过狼毫笔:那你先回去歇着吧。记得明日多带两个人,城西那边最近不太平。
属下明白。林蓉强自镇定地敛衽一礼,声音仍有些发飘:那......属下就先告退了。
说罢,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快步退出书房。直到冰凉的夜风拂面,才觉得脸上的热意稍稍退去。她忍不住回首,望了一眼窗纸上那道正在伏案书写的身影,心潮依旧难以平静。
月光如水,将她的身影拉得修长。林蓉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那一瞬间的温度。这个发现让她既慌乱又窃喜,连明日要去巡查的事都暂时抛在了脑后。
而书房内,苏倩元对适才无意间在少女心中掀起的波澜浑然未觉。她执起狼毫笔,在砚台中缓缓蘸墨,悬腕于那张承载着过往与未来的薄纸之上,凝神思索——
笔尖在纸面上方停顿,墨珠将滴未滴。这第四条关于的规约,该以怎样的笔墨落下,方能在这错综复杂的棋局中,再布下一枚恰到好处的棋子。
窗外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苏倩元微微蹙眉,终于落笔。墨迹在纸上缓缓晕开,仿佛预示着这条新规即将带来的微妙变数。